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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九章 凤求凰

太平客栈 莫问江湖 15694 2024-09-14 08:14:49

礼成之后,就该是长辈赠送礼物了。

只是到了李玄都这般身份地位,寻常的礼物拿不出手,金银钱财太过俗气,所以礼物未必要贵重,一定要有“意思”,别出心裁。

张海石与秦清对视一眼,询问道:“月白兄,是你来还是我来?”

秦清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还是你来吧。”

“好,那就我来。”张海石也不客气,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李玄都并不知道这四位长辈准备了什么礼物,不禁有些好奇。

然后就听张海石说道:“紫府,白绢,你们二人今日成婚,按照规矩,做长辈的要稍微‘意思’一下,可你们两人什么都不缺,就是仙物,都有好几件,实在不能相比,所以我们思来想去,只能借用古人典故,送你们八个字。”

李玄都问道:“不知是哪八个字?”

张海石道:“青气。”

李非烟道:“万丈。”

秦清道:“山水。”

白绣裳道:“千年。”

李玄都微微一怔,秦素已经反应过来,笑道:“青气为天,万丈为长,山水为地,千年为久,此八字便是天长地久之意。”

李玄都这才恍然,轻声道:“天长地久。”

众宾客也齐声恭祝道:“天长地久。”

秦素今日只戴了凤冠,却没有盖头,闻听众宾客之言,不由得脸色微微晕红。

盖头又称盖巾,指女子出嫁时蒙头盖面的巾帕。

巾以轻纱制成,稀薄不遮视线,或长或方,色用嫣红,取吉祥意。盖巾之用意有两种解释:一是遮羞,二是辟邪。

新娘蒙盖巾,一定要在出阁上轿之前,人在花轿内也不能揭去,要到婆家举行婚礼时,拜完天地,入了洞房以后,再由新郎亲自挑去,也就是常说的挑盖头,又名“揭头纱”。挑去盖头常用玉如意或喜秤,取意“称心如意”。

此习俗并非古已有之,最早出现在神州陆沉的南北朝,李氏皇族的大齐一统天下之后,废除了这种风俗,并在《通典》中斥责盖头违背古制,是“隳政教之大方,成容易之弊法”。

待到大晋年间,随着理学的兴起,这一风俗又重新盛行。大魏自称继承大晋法统,心学和理学并重,自然也继承了这一风俗。

如今到了大玄,首先是道门击败了儒门,其次是大玄朝廷继承大齐的法统,秦素作为名义上的皇太女,自然不应延用这种风俗,要与儒门和前朝作一个彻底的切割。

于是秦素今日着凤冠霞帔,却不以红纱遮面,也不早早去洞房等待,而是大大方方地与李玄都并肩而立,共同敬了诸位长辈和宾客一杯酒。

接下来便是一场宴饮,李玄都极少饮酒,今日难得破例,陆雁冰跟在他的身后为他执壶,李玄都向每位宾客敬酒一杯之后,这才离开静心堂,往洞房而去。

李玄都年少时的居处太小,不适合作为洞房,也不适合作为主人居处,故而洞房就是李道虚和李卿云当年的居处,是为八景别院的主院。

如今两位老人已经离世,李玄都和秦素成了八景别院的男女主人。

当李玄都来到卧房门前时,已经是星斗漫天。

今日颜飞卿充当了礼官,陆雁冰则充当了喜娘的角色,将微醺的李玄都送入洞房之中。

秦素已经先一步等在洞房之中,从陆雁冰手中接过脚步并不踉跄的李玄都。

陆雁冰向两人说了几句吉祥话后,便徐徐退出洞房,将门带上。

远离了静心堂的喧嚣,两人并肩坐在新床上,李玄都并没有刻意化解酒力,借着几分醉意伸手揽住秦素。

秦素这次没有害羞推拒,而是顺势依偎在李玄都的怀中。

毕竟是夫妻了。

终于是夫妻了。

李玄都轻声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记得。”秦素同样是低声道,“你在我的琴舍外驻足听琴,后来就遇到了韩邀月。”

李玄都叹了一声:“恍如隔日,韩邀月这人虽然可恶,但算是我们的媒人。”

秦素笑了一声。

李玄都道:“我去接亲的时候,岳父跟我单独谈了一次。”

秦素好奇问道:“你们说了什么?”

李玄都带着几分笑意道:“你猜。”

“我不猜。”秦素不依道,“这段日子,你们两个总有说不完的话,好像你们才是父子,我倒成了外人。”

李玄都也不卖关子,说道:“其实就是一句话,岳父说他只有一个女儿。”

秦素把脸埋在李玄都的怀中。

李玄都帮秦素取下凤冠,又摘下自己的玉冠。

吉服鞋履,玉带霞帔,散落一地。

李玄都低下头去,能清晰感受到秦素的羞涩,不过她没有抗拒,也没有退缩,而是闭上眼睛,整个人微微颤动,就像一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的梨花。

忽然,秦素轻轻闷哼一声。

片刻的僵硬之后,两人迅速柔和下来,如同一点朱墨落在宣纸上,渐渐消融、扩散,最终交融为一体,两人越来越近,环抱的双手越来越紧,似乎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中去。

这一刻,没有大掌教,也没有皇太女,只有一对年轻男女。

……

一弯弦月如玉钩。

客房中已经醉死过去许久的玉清宁缓缓睁开眼睛,桌上燃烧着红烛,窗户开了一线,有夜风吹进来,使得火光跳跃不定,将她的身影照得忽明忽暗。

玉清宁觉得有些头疼,揉了揉额头,仍是带有三分醉意。

屋内还有一人,却是陆雁冰。

玉清宁依稀记得,是陆雁冰把她送回来的。

今晚的陆雁冰也喝了许多酒,脸上红扑扑的,不过双眼却是格外明亮,正坐在桌旁,望着玉清宁。

玉清宁问道:“冰雁,你在这里做什么?”

陆雁冰笑而不语。

玉清宁觉得有些口渴,给自己倒了杯已经凉透的残茶,一气饮尽。

在这个秋夜里,冰凉的茶水瞬间沁透肺腑。

这个深秋,真冷啊。

她起身推门而出,门外又是一片让人倍感腻歪的火红之色。

陆雁冰来到玉清宁的身后,说道:“女菀,好久没听你弹琴了。”

玉清宁没有拒绝,取出自己的琴,稍稍调音之后,奏了一曲“凤求凰”。

……

良久之后,两人分开,秦素满脸红晕,有气无力道:“登徒子。”

李玄都轻笑道:“夫妻之间,天经地义,何来登徒子之说?”

秦素撇过头去,轻哼道:“坏家伙。”

两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夜色越来越深。

纱帐不知何时被放下,不知是谁在八景别院外的沙滩上放起了烟花。

月光和烟花的光芒透过门窗,落在新床上的纱帐上。

两人重新合在一起。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

秦清和白绣裳漫步在海滩上,欣赏着海上生明月的景象。

不远处,沈长生、周淑宁、张白昼、卢幼贞几个少年少女正在放烟花,裴玉却是一派老气横秋的模样,与苏怜蓉站在一旁,只是旁观,并不参与其中。

司徒秋水独自一人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面带微笑。

仅从年龄上来说,秦清和白绣裳都可以算是这些少年少女的祖父祖母一辈了,见此情景,不由对视一笑。

更远处的一道栈桥上,还有四个人影,却是颜飞卿、苏云媗、张鸾山、上官莞。

四人刚好走了一个对面。

颜飞卿和苏云媗并肩而行,张鸾山和上官莞走在一处。

照面时,颜、苏二人嘴角边带着一丝微笑,神情之中,便似慈祥的长者见到一对珠联璧合的小情人,大感赞叹欢喜。

按照年龄来说,分明是张鸾山和上官莞更为年长,上官莞这时却是破天荒地有了几分不自在,目光游移不定。张鸾山心中坦荡,但见了两人神色,还是禁不住老脸一红,好在夜色深沉,看不真切。

……

天色渐渐明亮。

已经许久没有真正入睡的李玄都缓缓醒来,入目是火红帐幔。

李玄都缓缓转头望去,在自己身旁,秦素面容恬静,嘴角轻轻勾起弧度。

李玄都凝视着这张即是熟悉又似乎陌生的面孔,心神恍惚,仿若置身于梦中。

再有片刻,李玄都察觉出几分不对,看着眼睫毛微微颤动的秦素,忍不住伸手捏住她的鼻子,笑道:“别装睡了。”

秦素睁开双眼,摇头摆脱他的魔爪之后,把脸缩到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一夜缠绵之后,羞涩又占据了上风。

李玄都开始起身穿衣,提醒道:“新媳妇要去见公婆的,就算我师父和师娘已经不在了,可岳父、岳母还在。”

秦素用锦被把自己裹成一团,好似一个大号的蚕蛹,故意装作没听见。

不一会儿的功夫,李玄都已经收拾完毕,俯身凑近秦素,打趣道:“你是不是身子乏了?要不我就跟岳父岳母说你今天身子不适?”

秦素被彻底羞红了脸,忍不住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嗔怪道:“都怪你!”

李玄都笑着说道:“都怪我,时候不早了,为夫侍奉你更衣。

秦素没有拒绝,终于从锦被中伸出一双如玉凝脂的手臂。

李玄都眼神柔和。

大登科后小登科,已无遗憾。

终章(一)

李玄都借着大婚的机会,在八景别院召开了道门第一次三十六位真人议事,确定了日后道门的大体框架。议事决定,将昆仑山作为道门祖庭,重立玉京、玄都、紫府、金阙。

玉京相当于帝京城,玄都相当于内城,紫府相当于皇城,金阙相当于金銮殿。

这无疑是一个浩大工程,不过以道门的人力和财力,将工期分成百年,应该可以负担得起。

议事结束之后,李玄都率领众人重返玉虚峰,结果发现南华道君设下的太虚幻境不知何时已经消散,被困在太虚幻境中的人也随之消失不见。

“玄都紫府”正在与人间重合,就像原本飞在天上的白龙楼船落回地面。

当初道门众人在北邙山上清宫所见的海市蜃楼由虚化实,变成一座真正的城,雄立于昆仑之巅,好似天上宫阙。

众多道门之人无不心潮澎湃,毫无疑问,这是太上显圣,是对道门成为人间正统的认可。

当初天帝和太上道祖相继飞升离世,“玄都紫府”成为了无主之地,道门中人为了“玄都紫府”的归属大起干戈,最终引得正道祖师南华道君出手将“玄都紫府”封闭,由陆吾神负责看管“玄都紫府”,禁止没有机缘之人擅自进入其中。

于是昆仑洞天逐渐成为后世人眼中的传说之地,“昆仑”二字也不再象征着仙境,只是笼统称为道门祖庭。许多循着典籍记载来到昆仑之人,只见得白雪皑皑,不见半点仙家气象,也只当书中记载是前人故意夸大其词,不过是凭空想象罢了。

当初昆仑洞天因为道门内斗而隐,如今因为道门一统而显,合情合理。

然后陆吾神凭空出现在了李玄都的面前。

仅仅是陆吾神身上逸散的庞大血气,便让天人境大宗师感到呼吸困难,仿佛烈火扑面。

这一刻,所有人都如临大敌,毕竟现在的人间再也凑不齐六位长生之人去围攻陆吾神了,不过陆吾神没有敌意,反而十分友善,向李玄都表达了自己的祝贺,并将“玄都紫府”移交给了李玄都。

李玄都问道:“敢问陆吾神要往何处去?”

人首虎身的陆吾神笑道:“我已功成圆满,即日飞升。”

李玄都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当年陆吾神被留在人间就是为了守卫帝下之都,如今帝下之都显化人间,那么陆吾神的使命便结束了。

对于陆吾神来说,一直拘束在“玄都紫府”之中,与坐牢无异,如今能够复得自由,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李玄都又问道:“陆吾神飞升之后,原本‘玄都紫府’中的众多伪仙呢?”

陆吾神没有丝毫怜悯道:“化作枯骨,归于尘土。”

李玄都叹息一声:“没有其他选择吗?”

“他们擅入‘玄都紫府’,本就是罪人。他们并非长生之人,本就是寿尽当死之人,不过是依靠合道于‘玄都紫府’才勉强苟延残喘。此乃定数,忤逆不得。”陆吾神摇头道,“至于不该死之人,我已经让他们提前离开‘玄都紫府’。”

李玄都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兰玄霜、陈眠、纳兰絮等人这才明白,自己等人能够离开“玄都紫府”,并非运气,而是陆吾神网开一面的缘故。

陆吾神的态度格外温和,主动道:“若有想不通之事,都可以问我。”

李玄都还真有一件事想不通,一指陆吾神身后那座越发真实的雄城,问道:“‘玄都紫府’为何会显化世间?”

陆吾神道:“夫有形者生于无形,则天地安从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即时也;太素者,质之始也。简单而言,从太易到太素,是由虚化实的过程,太易为虚,太素为实,这是人间发展的必然过程。”

“在太易、太初、太始时,人间未定,极容易建造洞天。时间越早,建造洞天的也就发容易,这便是昆仑洞天如此巨大的缘故,不仅仅是因为太上道祖修为通天。到了太素时期,建造洞天已经十分困难,洞天的规模最多也就是一城之地。再往后就是太极时期,洞天规模越来越小,建造越来越难。”

“如今已经是太极时期,人间越发坚固和真实,许多古老的洞天注定难以为继,与人间合为一体是大势所趋,昆仑洞天是第一个与人间合为一体的洞天,不过现在只是落地,还未生根,只有部分昆仑洞天和五行洞天显化人间,其余部分仍旧是洞天的状态,这个转化的过程会持续近千年。在它之后,其他古老洞天也会相继‘落地’,这个过程又会持续数千年。”

李玄都听明白了。

打个比方,人间的变化过程就像铸剑。

最初的时候,铁块烧成铁水,水无常态,故而可以随意改变形状,这就是太易时期。

然后铁水开始慢慢冷却,变为固态,不过还未完全冷却,仍旧偏软,可以用铁锤敲打改变形态,这就是太初、太始时期。

再往后,彻底冷却,变为利剑,便很难改变了,若是强行改变,反而会使长剑折断,这就是太素、太极时期。

至于重炼地水火风,再开世界,那就相当于重新把铁剑烧成铁水。

陆吾神的意思是,人间经过数千年的变化,已经彻底“冷却”,从铁水变成了铁剑,形态固定,无法改变,所以人间会越发真实,大道不显,最终走向佛门预言的末法时代,不过那还需要数千年的时间。

李玄都不再多言,表示自己明白。

陆吾神道:“还要大掌教助我一臂之力。”

说罢,陆吾神化作人身,伸手一指。

李玄都顺着陆吾神的手指方向举目望去,发现在整座城池的最高处,紫霄宫也显化出来,左右两侧分别有一座高高法台,一座紫气萦绕,寓意飞升,正是飞升台,一座青气浩荡,寓意渡劫,是为留仙台。

李玄都皱眉说道:“可‘三宝如意’还要百年时间才能恢复。”

他下意识地取出“三宝如意”,不由得怔住。

“三宝如意”通体碧绿,顶端呈三朵云纹状,镶嵌有六颗颜色各异的宝珠,分别是对应“天”的玄色宝珠,对应“地”的土黄色宝珠,对应“人”的赤红色宝珠,对应“日”的金色宝珠,对应“月”的月白色宝珠,对应“星”的深蓝色宝珠。

当初徐无鬼进入昆仑洞天,用去了“日”、“月”、“星”三颗宝珠,开启留仙台用去了对应“地”的宝珠,开启飞升台用去了对应“天”的宝珠,最后众人又动用对应“人”的宝珠,开启去往人间的门户,回到人间。

如今六颗宝珠被重新点亮,省却了百年时间。

陆吾神笑道:“‘玄都紫府’现世,气运使然。”

李玄都举起手中“三宝如意”,指向飞升台。

飞升台上开始亮起光芒。

李玄都道:“请陆吾神登天。”

话音落下,似有冥冥之中的气机牵连,天空之上顿时有异象显现。风云变化,有五色彩霞涌动,在云层深处,更是有沉闷雷声响起。雷声起于云后,由远及近,天空中的五色彩霞也随之越来越多,似乎要布满整个天际。

此即是飞升异象。

陆吾神纵身一跃,来到飞升台上。

天空中的五彩云霞愈发缤纷绚烂,一道无边无际的磅礴气息正从云层之后缓缓逸散出来。

这是天道的具现,正是因为天道不容长生之人久驻世间,所以长生之人才不得不飞升离世。

飞升台周围的五色光华几乎要凝成实质,待到这些五色光华彻底化作实质,飞升台就会成为一方独立隔绝的小世界,这便是飞升台能防止外敌阻挠飞升的缘故。小世界一成,好似是一方樊笼,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因为飞升台是太上道祖亲自筑造的缘故,就算是二劫地仙也不能打破这方樊笼。

陆吾神转身望向李玄都,拱手道:“大掌教,我们天上再会。”

话音落下,一道光柱自飞升台始,一直延伸至渺渺不可测的九天之上。

被光柱笼罩的陆吾神开始缓缓上升。

天幕上的五色云霞愈发浓郁,其后有金光万丈,给彩云镶嵌了一道耀眼的金边。

道门众人纷纷抬头,仰望陆吾神飞升的壮观景象。

天风呼啸,云霞缝隙间洒落的金光落在陆吾神的身上,让他看起来好像整个人都在熊熊燃烧。

天地间的光明越来越盛,无数由纯粹光明形成的“雪花”洒落人间。天空中的五色云霞涌动翻滚,似是庆贺。

陆吾神的身形越来越高,最终消失在光明之中。

……

太平二年,在道门众人的建议下,李玄都在玄都之中举行了盛大的升座大典,向上天敬酒,祭告太上道祖和诸位先贤祖师,正式成为道门大掌教。

多年之后,李玄都被尊奉为道门的中兴之祖,冠以“玄圣”名号,被称作是中兴之后的初代大掌教。

终章(二)

秦清称帝之后,大荒北宫就冷清了许多,绝大多数人都跟随秦清去了关内的帝京城,只剩下一部分老朽还留在此地。

用俗话来说,他们都是黄土埋了半截身子的老人,已经失去了对权力渴望,或者是失去了争夺权力的精力,大多只想安度余生,与其去帝京城勾心斗角,耗尽自己的最后一点精力,倒不如留在这山明水秀之地,远离纷争,远远观望那些年轻后辈们的兴衰起伏。

整个太平元年,没有足够分量的大人物来到大荒北宫,因为那时候正忙着平定天下,许多事情还顾及不上。到了太平二年,天下大定,不仅是天下归心,而且新政有条不紊地推行,卓见成效,虽然距离百姓安居乐业还有一段时间,但与一年前最大的不同是,百姓们的眼里有了光,不再麻木不仁。

以前的时候,流民遍地,饿殍遍野,就好似一个人行于黑夜之中,四目望去,黑黑沉沉,伸手不见五指,不知前路在何方,不知何时才能天亮。如今仍旧行于黑夜,但已经可以看到天际尽头的一抹鱼肚白,这微弱的光尚且不足以照亮整个天地,却足以照亮前行之路。

知道前路在何方,便有了希望。

有了希望,眼中便有了光。

这就像站在沙滩遥望海天一线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的一艘帆船,已经看到了桅杆,帆船还会远吗?

到了这个时候,大玄朝廷终于可以稍稍缓一口气了,可以腾出手来去做一些未竟之事。

比如说筹备大军西征。

虽然如今大玄朝廷已经与金帐议和,但难保日后不会再起争端,按照守江必先守淮的道理,想要抵御金帐或者进攻金帐,必须要拿下西域,而且西域不同于军力雄厚的金帐,三十六国一盘散沙,不足以抵挡中原大军的兵锋所指。

秦清打算用十年的时间来准备此事,等到新政推行完毕,中原也恢复元气,正是国富民强之时,大军出征,将西域纳入版图之中,使得中原与草原的攻守之势异也。

到时候道门也会从旁协助,力求道门能够真正一统,而且道门祖庭位于昆仑,想要将昆仑与中原紧密联系在一起,也必须打通西域的通道。

再有就是,了结一些前朝的旧事。

今天的大荒北宫来了几位客人,这几位客人轻装简行,没有如何大的阵仗,为首之人却是辽东三州的头号权势人物,辽东总督胡良。

如今新朝将前朝的临时官职总督巡抚变为常设官职,并称督抚,与总兵官和提督总兵官一同成为地方上的封疆大吏。

原本的两京一十九州,裁撤西京之后,只剩下十九州和直隶,共设二十位巡抚,三十六位总兵官、十二位提督军务总兵官。其中九位陆路提督军务总兵官,三位水路提督军务总兵官。

在诸多封疆大吏之中,以总督为首,节制分管民政的巡抚和分管军事的提督军务总兵官,共有八人,分别是:直隶总督、辽东总督、江南总督、西北总督、秦中总督、蜀州总督、荆楚总督、岭南总督。

辽东总督在八大总督中排名第二,毕竟辽东是大玄朝廷的龙兴之地,仅次于直隶总督。以实权而论,也排名第三,仅次于节制东海水师的直隶总督和节制南海水师的江南总督。

不过让大荒北宫众人心惊的是,其他几位客人的身份似乎不逊于身为辽东总督的胡良,最起码在交谈之间,并无卑和之态,而且看其穿着打扮,并不似朝廷中人,倒像是道门中人。

到了此时,许多大荒北宫的老人忽然想起一事,天宝八年的时候,还未登基称帝的陛下曾经在大荒北宫中关押了一个囚犯,难道是为了此事来的?

很快便有了答案。

果然是为此事而来的。

早在秦清还未入关之前,胡良就曾掌管过大荒北宫,胡良成为辽东总督之后,仍旧掌握着大荒北宫的的枢机秘钥,可以打开位于大荒北宫下方的万淼洞天。

至于客人,的确是道门中人,曾经的伪仙,陈眠和纳兰絮。当他们亲眼见到了玄都紫府现世和陆吾神飞升之后,彻底臣服道门,再无异心。

两人这次奉了李玄都的命令,来到大荒北宫将谢雉提走。

当年的恩恩怨怨,到了如今,终于要做一个了断。

万淼洞天的门户开启之后,胡良领着陈眠和纳兰絮走入其中,见到了被幽禁在此地的谢雉。

虽然谢雉并不知晓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此时见到胡良之后,心中已经有了几分觉悟。

不过谢雉仍旧保持了一位太后该有的气度,并未如何惊慌失措。

两位伪仙毕竟与谢雉有过一段时间的君臣名分,也不如何倨傲无礼,反而是陈眠拱手行礼道:“见过太后,全真道陈眠有礼了,但毕竟大魏已没,你我如今已非君臣之份,今日却要得罪了。”

谢雉淡然问道:“大魏已没,是什么意思?”

胡良开口道:“要让谢太后失望了,如今天下已经不是徐家之天下,家师取而代之,建元太平,国号大玄。”

谢雉虽然有所预料,但还是身形微微一震,过了好久之后才问道:“那么……皇帝呢?”

此皇帝非彼皇帝,当然不是秦清这位开国帝王,而是天宝帝这位亡国帝王。

胡良回答道:“据我所知,徐翊厚拒不投降,城破之后,陛下只是废黜了他的皇位,并没有伤害他的性命,反而还在内城给他分配了房屋,使他能像普通百姓那样自食其力。”

“自食其力。”谢雉轻哼一声,并不掩饰自己的讥讽之意。

胡良语调转冷:“天下本就是有德者居之,你们母子二人无德,自当受万民唾弃。陛下念徐翊厚并未有什么恶迹,留他一条性命,保全他的妻妾儿女,只是让他放下皇帝的架子,自己动手去养活自己的老婆孩子,对于一个亡国皇帝而言,难道还是委屈他了吗?”

谢雉没有说话。

胡良话锋一转:“按照辈分,我该称呼你一声师姐。谢师姐,你可就没有徐翊厚的好运气了,陛下之所以说徐翊厚恶迹不显,是因为徐翊厚自登基以来一直都是个傀儡皇帝,并无实权,真正该死的是那些握有实权之人且祸乱天下之人。”

谢雉冷冷地望着胡良,气势凛然,竭力维持着自己最后的尊严。

胡良毫不避让地望着她:“天宝二年之后,是你和晋王掌权,你被关押在此地之后,是儒门掌权。如今晋王已经死了,儒门魁首龙老人也已经死了,你焉能不死!”

谢雉嘴唇发白,大袖下的手掌紧紧握成拳头。

无论是谁,在真正死期将近的时候,也不可能做到绝对的平静。

过了片刻,谢雉艰难问道:“不知要怎么处置我?是一杯毒酒?还是斩去头颅?”

胡良道:“明正典刑,带走。”

纳兰絮沉默着上前,沉声道:“太后娘娘,请吧。”

谢雉重新回到了帝京城中,先是在刑部,然后又去了大理寺,最后来到了西市。

西市位于内城,有东西两个入口,各立牌楼。因为存在两种不同的刑法,即杀与剐,故而也分在了两处。被杀的在西边的牌楼下,而被剐的则在东边的牌楼下。凡刑人于市,有青鸾卫、理刑官、刑部主事、监察御史及宛大两县正官在场,处决之后,大兴县领身投漏泽园,宛平县领首贮库,使其死后也不得全尸。

今日不在东边的牌楼,也不在西边的牌楼,在西市正中立了一个高高的绞架,一个绳套在风中悠悠荡荡。

一身白衣的谢雉缓缓走出囚车,发现周围已经站满了人,没有普通百姓,尽是真人公卿。

高台上没有监斩官,只有负手而立的李玄都。高台下则是已经成为平民的徐翊厚,他低着头,不敢去看谢雉,泪流满面。

李玄都看了谢雉一眼,吩咐道:“行刑吧。”

李玄都还是给了谢雉最后的体面,由同样是女子的纳兰絮行刑,而且打算以绞刑给谢雉留有一个全尸。

谢雉身怀不俗修为,普通绞刑当然杀不她,可如今李玄都亲自坐镇,又有道门众多真人在此,谢雉又岂有幸理。

事至今日,她已心灰意冷,轻叹一声,缓步走上刑台,纳兰絮跟随身后。

谢雉将头上金簪玉钗解下,随手丢在地上,满头青丝散开。纳兰絮面无表情地站立一旁,默不作声。

谢雉将一颗臻首探入绳套之中。

纳兰絮收紧绳套,扳动机关,谢雉脚下两块厚厚的活动翻板脱开插销,同时向两侧分离。原本站在地板上的谢雉一下子双脚悬空,整个身体就被套在颈部的一根绳索吊起,悬空。

与此同时,李玄都伸手一指,一道若有若无的玄妙气息进入绳套之中。

一瞬间,谢雉觉得脖子上的绳索越来越紧,竟是让她这位天人境大宗师都生出窒息之感,就好似直面陆吾神一般,然后她觉得自已身体越来越轻,眼前也渐渐模糊。

片刻后,谢雉体内气机开始迅速消散,她便真如一个普通女子一般,身死道消,魂归于天,魄归于地,唯有三尸游走。

眼看着谢雉渐渐没了声息,手足俱是下垂,只剩下满头青丝随风微动,徐翊厚胸口如被大锤猛击,面上血色尽去,几乎要站立不住,他一手扶住旁边的立柱,一手捂嘴,肩头颤动,不敢哭出声来。

李玄都对徐载厚说道:“去收尸吧,尽人子之孝。”

说罢,李玄都转身离去,没有多看一眼。

终章(三)

天下大定之后,秦清加封功臣。

文臣以赵政为首,奠定了辽东根基,武将以秦襄为首,率军扫平了大半个天下。

秦清册封赵政为晋国公,除了赵政本身的功劳之外,还继承大晋赵氏祀事。

自古以来,武功封爵更在文治之上,于是秦清册封打下了半壁江山的秦襄为江陵郡王,只是此郡王并无封地。

其次便是身为宗室的秦道远和秦道方二人。

平心而论,两人的功勋要在秦襄和赵政之下,只是两人身为宗室,在封爵上总有几分优势。秦道远被封为辽王,秦道方被封为齐王,俱是亲王爵位,也是仅有的二王。

除此之外,其余人按照功勋大小分封公、侯、伯之爵位,共二十四人。

不得不说,秦清在封爵的时候十分克制,并未大封功臣,更多还是以官职代替。

再有就是,还要从徐家中选出一人承大魏徐氏祀事,本来玄真大长公主是最合适的人选,但玄真大长公主主动放弃了公主的爵位,成为出家的玉盈真人,便不太合适。正好原来的唐王徐载诩被贬为庶人,又娶了道门中人沐青瓷,再加上秦襄大军横扫天下的时候,徐载诩也在军中立了些功勋,于是秦清册封徐载诩为钟离侯,以承魏太祖祀事。

圣人府邸的衍圣公因为早早归附,并且积极配合新政,得以保住衍圣公的爵位传承。至于姜夫人之死,那便不算什么了,衍圣公只字不提,只有对皇帝陛下的感激之心。

道门并未对儒门赶尽杀绝,只是废黜了万象学宫和天心学宫,保留了社稷学宫和四大书院,谢恒和司空道玄隐退,宁奇受邀成为社稷学宫的大祭酒。

白鹿先生是七隐士中唯一被宽免之人,在太平二年,被秦清任命为国子监祭酒。

白鹿先生请求秦清宽免徐翊厚,秦清允之,给予徐翊厚一个监生身份,归在白鹿先生的门下,白鹿先生提议让徐翊厚参加乡试,考取举人功名,就算举人不能免税,却能出来做官,只是徐翊厚以为母守孝的理由婉拒了自己老师的提议。

至于谢雉,李玄都尊重大魏穆宗皇帝的遗愿,同意让她与穆宗皇帝合葬。于是徐翊厚停灵七天之后,在白鹿先生的协助下,将谢雉的棺椁运往天寿山的皇陵,打开墓室,葬入其中,然后彻底封死了墓室。

逃往西域的赤羊翁被被澹台云擒住,澹台云杀了赤羊翁,并将人头送给了李玄都。

李玄都去信谢过澹台云后,下令将赤羊翁的人头送回原籍安葬。

至此,儒门七隐士除了白鹿先生之外,其余六人悉数身死,无一幸免。

天心学宫在战乱中付之一炬,可万象学宫却未经战火,保存完好。宁忆在万象学宫的基础上,进行改建,变成了日后大名鼎鼎的万象道宫。

正所谓成家立业,在万象道宫改建后不久,宁忆迎娶了石无月。

虽然两人都有过一段不怎么好的过往,但仔细算起来,两人却是第一次成亲,李玄都和秦素夫妇二人亲自道贺,又有萧时雨和冷夫人这两位师姐充当娘家人,就连白绣裳也亲自道贺,宾朋众多,甚是喜庆热闹。

拜堂时,宁奇终于解开心结,以长辈的身份受了新人的一拜。

就在两人成亲后不久,陆雁冰的婚事也确定下来,是李玄都的生死之交胡良。李玄都对于这桩婚事十分满意。作为一个兄长,自然是想让自己的妹妹有一个好归宿,那么知根知底的好兄弟、好朋友便是首选。

当然,如果陆雁冰不同意,或者胡良不同意,李玄都也不会强迫包办。只是两人并未反对,毕竟两人都老大不小了,又早就认识,多有了解,算不上盲婚哑嫁,而且门当户对,便同意下来。

李玄都没想到自己当年的玩笑之言竟是一语成谶,他娶了胡良的师妹秦素,胡良娶了他的师妹陆雁冰,两人互为妹夫,又互为大舅哥,在称呼上,谁也不占谁便宜。

天下事,多如牛毛。

李玄都自己大婚之后,就是不断参加别人的婚礼,作为最尊贵的客人,向不同的人道贺,好似是他掀起了一阵风潮,成亲的风潮。

继宁忆和石无月、陆雁冰和胡良之后,张鸾山与上官莞也决定成亲。

这次婚事极为隆重,因为掺杂了极为不同寻常的意味。

或者说,本就是联姻。

这也在情理之中,哪怕是李玄都和秦素,亦是不能免俗。

张鸾山是天师传人,上官莞是地师传人,两人联姻,意味着天师和地师两脉的和解,正如李玄都所希望的那样,这是消弭正邪之别的标志事件。

李玄都是促成这桩婚事的主要推手,自然不能缺席,不过这次他就不是观礼道贺的宾客了,而是充当了上官莞的娘家人。

不管怎么说,李玄都还是称呼一声“上官师姐”的。

除了李玄都之外,徐大、徐三、徐五、徐七、徐九、徐十三等齐王门客,李世兴、钟梧、王仲甫、诸葛錾、魏臻等阴阳宗明官,还有兰玄霜、玉盈真人、陆雁冰、张鸾山等好友,也都参与进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邪道高手云集了。

相对应的,张鸾山那边就是正道高手云集。

这一次,张鸾山从吴州云锦山的上清宫出发,前往中州北邙山的上清宫迎亲,出发时只有数百人,可一路上不断有人主动跟随在迎亲队伍的后方,进入北邙山境内的时候,已经是浩浩荡荡两千余人,而且寻常无名之辈是不敢贸然参与其中的,可以说,能参与其中的都是有头有脸之人,阵仗不可谓不大。

翠云峰上清宫这边,张灯结彩,男子们忙完自己的事情之后,聚集一处,饮酒谈笑,女子们则是不断进出新娘子的闺房,为新娘子梳妆打扮,不时传来阵阵笑声。

谁又能想到,几年之前,许多人还在打生打死,现在就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待到张鸾山的迎亲队伍来到翠云峰上清宫,李玄都出面相迎。

这次跟随张鸾山前来迎亲的也都是熟人,不必一一介绍。

按照李玄都的提议,新人先是在上清宫中祭拜了地师徐无鬼的画像,然后新娘登上花轿,离开翠云峰,前往云锦山的上清宫。

李玄都等娘家人也跟随一同前往。

来到云锦山上清宫,新人又祭拜了大天师张静修的画像,然后才进入大真人府中。

接下来的流程,便没什么特别之处。

从今以后,上官莞又多了一个身份,那就是大真人府的女主人,对于消弭正邪矛盾有着极大的意义。

马上打天下不是易事,马下治天下更是艰难。

自太平元年以来,不谈鸡毛蒜皮的小事,李玄都单独做的大事其实只有一件,那就是进一步整合道门,消弭内部矛盾,使得道门真正成为一个整体,而不是一个空泛的联盟。

现在看来,算是初见成效。

这让许多盼望着天下太平后李玄都就放权归隐的人大失所望,看这架势,李玄都还要执掌道门好些年头。如今的李玄都就像个辛勤的园丁,道门就是他的花圃,如何打理花圃,使得花团锦簇,是李玄都最感兴趣的事情。

除了道门,还有人间。

秦清说过道门可以监督朝廷,可是道门如何监督朝廷,朝廷又如何制衡道门,李玄都迟迟没有找出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他只能继续摸索下去,那就是另外一条漫长而曲折的道路。

不过李玄都坚信他能够找到这条路,并走到终点。

事物发展的趋势方向,总是由低到高,由简到繁,向前而行。

不过这条前行的道路又不是一马平川的,而是迂回曲折的,螺旋中上升,曲折中前进。

所以李玄都开不了万世太平,他只能尽其所能,求得一世太平。

至于秦清的皇帝,李玄都暂时还不想评价什么,因为时间太短,看不出什么,现在就说秦清是一代明君,未免太过违心,不过李玄都可以肯定,有一个历代帝王都会犯的错误,秦清一定不会犯。

那就是求长生。

当然,长生和久留人间是完全不相干的两码事,不能一概而论。

对于秦清的评价,李玄都不言,自有后世煌煌史册言之,自有后人言之,不必李玄都操心什么。

张鸾山和上官莞大婚之后,李玄都回了一趟齐州,见了许多故人,包括秦道方等等,又来到青丘山洞天,将苏蓊的尾巴还给了她,至于苏蓊是去是留,李玄都没有勉强。

太平三年,李玄都返回昆仑,开始了一段长达三年的清修。

在这段时间里,李玄都的化身李如碃负责处理各种俗务,倒也应对自如。许多人不明就里,再加上李如碃的相貌与李玄都十分相似,只当是李玄都返老还童。

紫府剑仙下山游历,行走人间,并非游戏人间,而是巡查四方。

在这三年的时间中,李玄都无意发现了沈无忧的遗骸。当初徐无鬼说沈无忧尸骨无存,其实并不准确,沈无忧的遗骸阴差阳错地进入了一条阴阳缝隙,最终掉落在昆仑洞天的深处。

徐无鬼当时受了“返魂香”的影响,又急于逃命,错以为沈无忧尸骨无存。

李玄都决定将沈无忧送回太平山,使其落叶归根。

最终章 太平客栈

有间客栈,四四方方,二层小楼,旗在中央。

客栈占地颇大,在二层主楼外还围起了一个两进院子,那根旗杆便是立在院子的正中位置,极为显眼。

旗子是新做的,白底黑字银边,挂在断成两截后又被重新接在一起的高杆上,迎风招展。

旗子上绣着四个大字:太平客栈。

客栈的二层主楼翻新了一遍,白色的墙皮盖住了原本露出来的的青砖,屋顶上的残缺不全的黑瓦也被补全,黑瓦白墙,院子里还栽了花草,挖了一方池塘,种着荷花,养了几尾红鲤,颇有些江南园林的意思。

此时的客栈大堂中,客满为患,就连楼梯和二楼的回廊上,也站满了客人。不少人没有座位,便站着喝酒,有端了一只海碗的,也有一手执壶一手持杯的。

在大堂之东北角,单独摆放了一张书案,一位身着儒衫的说书先生独坐案后,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少顷,但闻抚尺一下,楼上楼下,满坐寂然,无敢哗者。

今日说的还是青萍书局的话本小说《女剑仙》。

书接上回,李紫云误入大雪山瑶池圣地,误打误撞之下破了圣女留下的棋局,得了圣女的一甲子修为,体内气机便如山洪突发,沛然莫之能御。

李紫云神功大成之后,离开瑶池,急忙赶回蜀山。此时正值四方魔教围攻蜀山,李紫云手持‘青萍剑’,人剑合一,似长虹贯日,如紫气东来,一剑便杀了八名魔教高手,凛然神威,使得魔教众人见而生畏。她又是一剑,纵横十里……

众人听惯了沙场争锋,甚少听到这种仙魔故事,倍感新奇,听得如痴如醉。

在客栈的西北角,一方黑漆柜台,高高的,擦得锃光瓦亮,后头摆着几坛子酒,瞧着似乎有些年头,隔着老远都能嗅到酒香。

一枚太平钱,在柜台上滴溜溜地旋转。

掌柜是个年轻人,穿着一袭半新不旧的袍子,站在柜台后头,右手杵着下巴,望着旋转的太平钱怔怔出神。

老板娘也很年轻,与掌柜并肩站着,正低头奋笔疾书,她眼角余光瞥到掌柜又在发愣出神,面上不动神色,柜台下面却是狠狠踩了一脚。

“啪”的一声,客栈掌柜伸手将正在旋转的太平钱拍在掌心下,然后缓缓移开手掌,显露出“天下太平”四字。

便在此时,一辆大车缓缓驶入客栈的院子,马车上放着一口棺材。

驾车的是夫妻二人,虽然衣着朴素,但举手投足之间,不似寻常人等。

女子戴了一顶帷帽,看不清面容,她似乎对现在的客栈有些许陌生,跳下马车后,先是抬头看了眼迎风招展的“太平”大旗,然后又望向周围的花草和池塘。

这里,与过去大不一样了。

男子则是将马车赶到一旁,免得挡住门口,然后下来马车,走到女子身旁。

在客栈主楼的门外靠墙位置不见曾经的老树墩,而是换成一把藤椅,一个白净的小丫头坐在藤椅上,双脚不沾地,梳着双丫髻,戴着金项圈,双手捧着一个大碗,正在喝绿豆汤。

在藤椅旁边还趴着一条皮毛泛黄的老狗,已经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透出一股慵懒的意味。

大概因为老了的缘故,土狗竟是没有注意到这对夫妇的到来,直到这对夫妇走到了客栈大堂的门口,它才懒懒地抬起眼皮,似乎是认出了这个老朋友,没有呲牙咧嘴,呜呜低吼,而是很敷衍地摇了下尾巴,激起一阵尘土。

小姑娘喝光了大碗里的绿豆汤,将大碗放在旁边用以充当桌子的凳子上,瞪大了双眼望向这对夫妇。

戴着帷帽的女子轻声笑道:“这才三年的时间,总不能孩子都这么大了吧?”

男子道:“应该不会。”

小丫头终于按捺不住,问道:“你们是谁?”

男子回答道:“我姓李,木子李。双名玄都,玄妙的‘玄’,大都督的‘都’。”

小丫头仍旧瞪大了眼睛:“我会写‘李’字,另外两个字,不认得,不会写。”

李玄都耐心地蹲下身,用手指在地面上写下“玄都”二字,说道:“玄都,就是‘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的玄都。”

小丫头摇了摇头:“李玄都……没听说过。”

李玄都哑然失笑,自嘲道:“我三十岁生日的时候,冰雁还拍我马屁,也不管合不合适,就硬借古人的诗句,说什么‘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无人不识君。’没想到刚出门就被打脸。”

男子是李玄都,戴着帷帽的女子自然就是秦素,她取出一个瓷娃娃,是个秃头寿星的模样,没什么仙气,反倒是憨态可掬,而且这个瓷娃娃是可以打开的,里头装了白胡子福星,再把福星打开,还有更小的禄星。三个神仙都被做成了不倒翁的样子,在秦素的手心摇摇晃晃,很是可爱。这种小玩意不算贵重,却很讨喜。

小丫头眼睛一亮,立时被吸引了全部心神,再也挪不开视线。

秦素把瓷娃娃放在小姑娘的手中。

李玄都故意说道:“有人不识货,还是这位小友好眼力,以后有大出息。”

“哥哥!”老板娘不知何时走了出来,刚好听到李玄都这话,立时跺脚不依。

李玄都双手一摊:“我说的可是实话。”

老板娘正是已经成年的周淑宁,她既是欢喜,又是不好意思,说道:“当初是我不对,可我已经向嫂子赔罪了,嫂子都不介意了,你还斤斤计较。”

李玄都笑了笑:“说来也是奇怪,别人都说女子成亲以后,就不像在家做姑娘了,难免脾气火暴几分,可你嫂子却是越活越回去了,整天笑呵呵的,倒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要我说,应该把‘慈航真人’的称号送给她才是。”

秦素脸色羞红,幸好有帷帽遮挡,倒是看不出来。

周淑宁道:“这就是你不懂了,嫂子一则是心性好,二则是过得舒心,没有半点糟心事,自然没有脾气,谁乐意没事就发脾气?”

正在说话间,在这里做掌柜的沈长生也走了过来,比起以前要稳重许多,向李玄都和秦素一板一眼地行了一礼。

至于两人为何在此地开客栈,则是太平宗的一个古怪规矩。因为太平宗陆家祖上是以客栈起家,故而祖祖辈辈无论如何豪富,都要从事三年的客栈买卖,沉淀心性,不使骄狂。一般都是家主交替的时候,才会去从事此类行当。沈老先生是天宝二年故去的,沈大先生从天宝三年开始做掌柜,到天宝六年李玄都出山,刚好三年。

沈长生本是沈家旁支,父母早亡,被沈大先生和陆夫人收为养子,如今继承家业,也开始在客栈中做掌柜,已经很久不曾见到李玄都。

如今的沈长生逐渐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更为稳重的同时,也难免老气横秋。

反倒是李玄都经过三年清修之后,也或许是天下太平的缘故,身上的暮气稍减。

李玄都摆了摆手,示意沈长生不必多礼,然后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正色道:“我已经在书信中说过,这次是送沈先生落叶归根的,陆师姐本是跟我们一道过来,可快到客栈的时候,她说要去墓地等我们,不想回客栈触景生情。”

沈、周两人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轻轻点头。

李玄都道:“带路吧。”

沈长生嘱咐伙计看好客栈和刚刚喝完绿豆汤的小丫头,他亲自赶着马车,领着李玄都等人去了墓地。

这里已经葬了好些人,井井有条,每座坟前都立着一块碑,有有名字的,也有没有名字的,相同之处是每块碑上都刻有立碑年月。

李玄都忽然发现他曾经来过这里。

果不其然,走不多时,就见到一块墓碑上写着“周公听潮及夫人之墓”的字样。

李玄都想起来了,这是当年安葬周听潮的地方。

沈长生提早在周听潮夫妻合葬墓的旁边挖好了一个新坑,陆夫人已经等在这里,双眼发红,显然是趁着无人的时候哭了一场。

秦素上前安慰陆夫人。

沈长生本想再看养父最后一眼,结果被李玄都制止,李玄都轻叹一声:“沈师兄的遗容不是很好,虽然陆师姐已经整理过,但……不如不见,还是记着沈师兄生前的风采,我想沈师兄也是这么希望的。”

沈长生看了李玄都一眼,又把目光转向养母,点了点头,没有强求。

李玄都和沈长生将棺椁放入墓坑,覆上封土。至于其余的砖石结构,待到日后再说。

如此一来,沈无忧和周听潮这对亲家竟是成了邻居。

什么恩怨情仇,最终都是黄土一抔。

沈长生和周淑宁在坟前恭恭敬敬地磕头。

陆夫人想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儿,于是李玄都等人又重新回到客栈。

这会儿工夫,说书先生已经说到了尾声:那李紫云在玉虚峰上一剑斩了鬼王之后,辞别众人,孤身南归。一路上但见骷髅白骨散处长草之间,不禁感慨不已,心想自己胜了玉虚斗剑,可称无憾,但世人苦难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

这正是:

一剑西来,大江东去,气横掖庭。

问如何承平,难得清平,斩却乱世,可开太平?

英雄枭雄?正道邪道?留待百年后世评。

忆往昔,光寒十九州,青锋无情。

百年江湖意气。天下起风雷万里埃。

叹此生浮沉,风波难定;十年一剑,侠骨峥嵘。

袖藏青蛇,腰悬三尺,脚踏人间路不平。

朝天阙,看剑气纵横,再开青冥。

太平客栈终

作者感言

莫问江湖

莫问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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