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刘备提出的接下来的清算计划,朝中有一些人觉得适可而止就行。
度田令已经成功了,刘备已经做到了光武皇帝都做不到的事情,继续下去,并不一定会给刘备带来更多的胜利,反而可能带来很大的麻烦。
所以一些老官员派系的官员建议刘备适可而止。
但是在这个关口,同属于老官员派系的卢植却站了出来,坚决支持刘备的清算到底战略,支持刘备在战争结束之后发动秋后算账,对那些不干不净的家族进行进一步的清算。
不单单是那些主动站出来的家伙们,他们背后的那些人也要一并挖出来,拔出萝卜带出泥,把那些混蛋一扫而空,让大汉第二帝国积攒了百多年的积弊一朝清除。
卢植的理由很简单,除恶务尽。
既然已经开打了,既然已经是流血战争了,刘备甚至还打赢了,那么就应该享受胜利者应该拥有的权力。
没有仗打赢了还要给人家赔礼道歉的道理。
他们既然没有选择和刘备一起用政治手段解决问题,而是选择了军事手段,那么战败之后,就必须要吞下全部的苦果,不管胜利者要做什么,否则——他们可以选择二次造反,大不了大家看看究竟是谁才能获胜。
卢植很清楚,把一切问题归咎为军事问题是敌人所犯下的最愚蠢的错误,却是刘备最大的优势,因为比起政治手段,刘备的确更喜欢也更擅长军事手段。
什么问题一旦需要上军事手段来解决了,那么对手就可以提前给自己筹备后事了。
知道这个事实的人不少,可是事到临头,选择这个选项的人还是那么多,那就是纯粹的找死,胜利者从来不需要怜悯失败者。
卢植的力挺在朝堂之上引起了很大的争论。
因为卢植一直以来的形象都是低调内敛的,结果这一次度田令时期,卢植一反常态,非常积极参与其中,以太尉的身份多次亲临枢密院对各地战争局势予以参赞,和参谋们一起讨论战局,甚至多次驳斥荀攸的看法,讨论的不亦乐乎。
刘备似乎也并不忌讳这种情况的出现,允许卢植去枢密院参赞军机,了解最新的战局动态,并且就度田令的很多细节和卢植打商量,听从卢植的建议。
乃至于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很多,都有卢植的影子在里面,包括刘备对第二帝国旧宗室的清算,卢植也是知情者,并且对刘备的行为表示了支持。
刘备知道卢植这样支持他是为了什么,所以,他放心的让卢植在这段时间里一反常态的积极有为,就好像是放任一根烟花热烈的燃放自己,绽放出最夺目的光辉。
刘备有一种预感,这,大概就是他的老师卢植在雒阳朝堂上的最后一次起舞。
面对争论,卢植须发皆张,怒目圆瞪,貌若张飞,指着反对的老官员一顿怒喷,怒骂他们包藏祸心,如果不支持,就滚出朝堂,朝堂上不需要多一个的虫豸多吃一口闲饭!
他强硬的姿态让很多人目瞪口呆,仿佛不曾认识过卢植这个人一样,感觉卢植是不是得了什么大病,需不需要宫里的医生给他扎几针治疗一下。
但是卢植确实没生病,他只是太激动太高兴了而已。
多年夙愿一朝达成,最大的心愿就在眼前得以实现,还实现的那么漂亮,他怎么能不激动呢?
所以对于刘备的继续清算政策,他也保持了最大限度的支持,帮助刘备舌战群儒,最终在朝堂上通过了这一决断,度田令引发的后续事件尚未结束,进一步的清算还在继续,朝廷绝不可能就那么简单的放过地方。
不把旧生态网络彻底撕碎,刘备决不罢休。
爷要扩大化!
第三帝国建立以来最大也是最为必要的一次政治风暴就在军事风暴之后猛烈的刮了起来,将地方沉积百年的积弊一朝扫空。
朝堂会议结束之后,刘备邀请卢植去书房谈话,师生二人相对而坐,刘备还是和过去一样,帮卢植斟茶。
“老师,您的愿望,弟子已经达成了一大半了,只需要再一点点的时间,大汉中兴以来积累的全部弊端,都可以被弟子解决掉,大汉可以轻装上阵了。
未来,弟子会为大汉寻找一条全新的道路,让大汉子民不必继续困在这一亩三分地之上争来抢去、互相厮杀,他们应该去更遥远更肥沃的地方开辟新的一切。”
刘备笑呵呵地向卢植奉上一杯茶。
卢植接过那杯茶,也笑了。
“玄德,为师知道,你一定可以的,或早或晚,你是一定可以的,内部也好,外部也好,你一定可以。”
喝了一口茶,卢植放下了茶杯,微微叹了口气。
“老师无能啊,自己的愿望,却要你这个弟子费尽心力帮助老师完成,老师自己却不能做什么事情,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一个人冲锋陷阵,拼命厮杀,稍有不慎就会身败名裂、万劫不覆,我这个老师……挺失败的。”
这样说着,卢植的眼圈忽然红了。
他伸手揉了揉眼睛。
“还好,成了,这个事情终于成了,千难万险,再多的苦难我们都撑过来了,成了,光武皇帝没能完成的事情,我们完成了,玄德,你真的很好,能有你这样的弟子,是我卢植一辈子最大的骄傲。”
刘备笑了笑。
“能得到您这样的评价,我便知足了,身为您的弟子的这一生,也算是圆满了。”
“是啊,圆满了。”
卢植展颜笑了,缓缓道:“所以,我这个老家伙也应该退位让贤,离开雒阳回老家了,玄德,我想我是时候回老家了。”
说着,卢植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本奏折本子,递给了刘备。
刘备犹豫片刻,伸手接过,展开来一看,是一份乞骸骨奏表。
未满六十的卢植向刘备提出了乞骸骨,想要离开雒阳,辞去一切的职位,返回幽州涿郡老家,颐养天年,就此度过余生。
为表对朝廷和刘备本人的感谢,他特意希望朝廷不要给他太多的乞骸骨福利,尤其不需要按照太尉的规格给他那么多,他用不了那么多,家里还有土地,家人尚且可以温饱,给他太多,他担心后代会过上奢侈的生活,从而忘却前人创业之苦。
对于他的请求,刘备感慨万分。
另一个时间线上,他的老师卢植其实三年前就该去世了。
那个时候的卢植大抵是怀着深深的失落和担忧以及怨愤去世的,未能挽回汉室崩溃局面的他郁郁而终,对于这样的情况,即使在临终之前,应该也是无法释怀的。
而此时此刻,卢植大抵是怀着深深的满足感而提出了这个请求的,他已经满足了,他觉得他的人生已经没什么遗憾的了。
最大的愿望实现了,过往的遗憾也都不算什么了,大汉的未来不可限量,未来一片光明,他觉得已经足够了,快要六十岁的他,已经没有什么更多的念想了。
他累了,很累很累,只想回到很久没有回去过的家乡,在出生和长大的地方走完一生,或许还能用剩余的生命教育一下子孙,别让他们之后走歪了路,成为无用的虫豸。
所以卢植是十分满足的向刘备提出请求的。
对于这种请求,刘备没有理由不答应。
沉默了很久,刘备叹了口气,收下了这份乞骸骨奏表。
“老师,其实我很想挽留您,但是我也深深的理解您,所以,师生之间就不讲那些三辞三让的东西了,这份乞骸骨奏表,我收下了,也答应了,您的请求,我会很快予以批复。”
“如此甚好。”
卢植如释重负一般的露出了释怀的笑容,端起茶杯,美美的啜饮一口。
“此后余生,也不知道还有多久,但是我想,我可以安享太平岁月了,玄德啊,你可要好好儿的继续做这个皇帝,做明君,圣君,让我多享受享受太平岁月,我这一生太过劳碌,人生暮年,我只想休息,不想其他。”
刘备闻言,苦笑连连。
“老师的征程结束了,可弟子的征程才刚刚开始,老师,我好羡慕您啊。”
“你确实应该羡慕我,因为我有一个如此这般优秀的弟子,而你却没有。”
卢植呵呵一笑,指着刘备道:“这个优秀的弟子完成了我最大的心愿,解除了我最大的烦忧,让我可以无忧无虑的返回家乡,安享太平,而你呢,玄德,你可没有那么优秀的弟子能让你也返回家乡安享太平吧?哈哈哈哈哈哈……”
卢植笑着笑着就笑出了声,笑得十分开怀,十分愉悦。
刘备则是哭笑不得,对于突然变得开朗起来的卢植,那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卢植说的对,他有一个那么优秀的弟子,而他刘某人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优秀的弟子是不少,但是那么优秀的,还真没有。
他还需要为这个国家操心,为这个国家的一切烦扰,需要为此付出长达数十年的血汗工厂一般的劳作,如此,才能让这个他一手开创的帝国顺着他的预想走下去。
从这个角度来说,卢植,真的太幸运了。
而他刘某人,或许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整个汉帝国最不幸的那个人。
这一次会面的三天之后,刘备公布了卢植的乞骸骨奏表,并且允许了卢植的奏表,允许他按照他所提出的要求安然退休,辞去所有的职位,荣归故乡。
尽管如此,刘备还是违背了卢植的意愿,给他加上了太师头衔,让他以太师的身份荣耀退休,荣归乡里,就此安享晚年,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因为卢植实际上不掌握任何实权,他的离开对雒阳朝廷的权力生态没有影响。
但是因为他的地位和影响力很大,所以他的离开对人们的心中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影响的。
至少对于刘备来说,影响就挺大的。
卢植在刘备允许他离开的两天之后就打点好了一切,和所有的老友告别,大家共醉一场,然后收拾行装,便十分潇洒的告别了雒阳。
刘备没有和他的老友一起相送他,而是一个人来到了雒阳城北的黄河渡口之畔,在这里送别卢植。
“往后你若还想见我,尽管叫我来雒阳便是,我是走了,又不是死了,你这堂堂男子汉大丈夫,何须做小儿女姿态?”
卢植握着刘备的手,对他流露出来的不舍,表现得十分豁达。
两人对立良久,再无言语,最后,在刘备不舍的注视下,卢植登上渡船,站在船头看着刘备,随着船只缓缓飘向远方,直到再也看不清刘备的身影为止。
刘备也站在岸上一直看着卢植远去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也一直没有挪动脚步。
陪在刘备身边的张让看了看天色,忍不住上前提醒了一下刘备。
“陛下,待会儿还有度田会议要召开,您该回去了。”
刘备看了看张让,缓缓点了点头。
“我知道,我只想再看一眼,老师老了,这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甚至有可能此生再也无法相见,人生无常,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每一次的离别都更加难忘。”
张让抿了抿嘴唇,缓缓道:“陛下,您舍不得卢公,这很正常,但是日子还要过下去,您可是一国之君,天子啊,您只能继续走下去啊。”
刘备笑了笑。
“是啊,我可是一国之君,是天子啊,老师的路走完了,我的路还长着呢。”
说着,刘备就迈开脚步,往来时的路走去了。
走着走着,他又忽然停下了脚步。
跟着他的张让一阵疑惑。
但见刘备望着前方,眼神飘忽。
“可是老张,你知道吗?这是我经历的第一次那么正式的离别,就在刚才,我有一种感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感觉从今往后,我会经历很多次很多次这样我不喜欢的离别,甚至是……永别。”
张让眨了眨眼睛。
“陛下,您……”
“有感而发,突然间的有感而发,毕竟我也三十多岁了,早就不是年轻人了,很多人在我这个年龄已经死了,我还活着,这就是很大的幸运。”
刘备揉了揉眼睛,转过头看了看张让:“还好,你会一直待在我身边,老张,我救了你的命,所以从今往后,没有我的允许,你可不能随意离开,你得一直在我身边伺候我,懂不懂?”
张让愣了一下。
然后露出了笑容。
“那是自然,老奴有幸侍奉陛下,就算断气,也一定要在陛下身边断气,就算陛下驱赶,老奴也绝不会离开,这一点,老奴要向陛下保证!”
“那你可要说到做到。”
刘备笑了笑,转过头不再看他,径直向前走了。
往后,还有好几十年的路他要自己走,再也没有老师能陪着他、指引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