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与建昌之间相距八百多里,刘文秀接到圣旨,便带着他的儿子刘震以及部将狄三品带着一队精锐骑兵直奔昆明而去,广昌侯高承恩坐镇建昌,并且准备迎驾的相关事宜,临时的行宫就设在刘文秀的蜀王府。
根据刘震的描述,刘文秀已经认定了马吉翔在朝中狐假虎威、作威作福。此番亲自接驾,为的就是防止马吉翔以首辅的身份阻拦,因为他也很清楚,马吉翔一定能够给明白,当永历朝廷离开了昆明,进入到刘文秀控制的川南之后,离老虎远了,狐狸在其他动物面前的威慑力就会急转直下。
刘文秀自出了腊月底开始对此事正式立项,出了正月派出他的儿子赶回昆明,来来回回,到了永历十三年的二月底,带着所部精骑的刘文秀便已经风尘仆仆的赶到了昆明城。
“蜀王殿下。”
“马首辅。”
抵达昆明,刘文秀便留了狄三喜带兵在城西门外扎营,以免骚扰昆明百姓以及造成不必要的误会。进了城,刘文秀父子带着王府亲兵直奔皇宫,结果在皇宫的大门处正碰上刚刚从宫里出来的内阁首辅大臣马吉翔。
刘文秀赶来,所为何事,不问自明,然而马吉翔却毫无惊慌之色,面露笑容的与刘家父子打招呼,寒暄一二,交换了一些毫无营养的客套话,才告辞返家。
马吉翔乃是锦衣卫出身,靠着阿谀宦官才得以快速升迁,说到心理素质、说到溜须拍马的功夫,真正的太监都比他不得,否则也不会出现当年靳统武诛杀他与庞天寿,结果庞天寿畏罪自杀,他却靠着三寸不烂之舌说得靳统武不光没有杀他,反倒是还为其向李定国说项,甚至就连追随李定国多年的文官幕僚金维新等人也无不以马吉翔这个新附之徒马首是瞻,由此可见一斑。
宫门外的谈笑风生,刘家父子深知马吉翔这等人物最是一个不会将心中的情绪表露出来,没有再做他想,便匆匆忙忙的进了宫。
刘文秀是蜀王,如今南明王朝仅有的三个异姓亲王之一,手握重兵,宫里面也都知道天子准备移驾四川,安抚夔东众将的事情,父子二人便直接跟着宫中的太监进了大殿,早已得到消息的永历也正在那里等他们父子。
“臣,刘文秀,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爱卿免礼。”
刘文秀父子起身,永历也是心生感慨。历来移驾,都是被逼无奈之下,身后不是清军,就是孙可望的大军。不过这一次,他却是想要为了祖宗基业再努力一把,用刘文秀在奏疏中表达的那般“圣驾至四川,凭皇明两百余载厚恩,当可引四川众将幡然悔悟,并力北进。由此,出山陕,入直隶,平灭北虏,收取京师,方可保全江山社稷不替。”
就像当年秦末大乱,先入咸阳者王之,虽然此间未曾有过约定,但是现在摆明了就是谁先灭了满清,收取京城,谁就拥有了问鼎天下的资格。此前吴三桂反正时,永历便仔细想过大军北上陕西,继而走李自成的旧路东进的可行性,如今虽然没了吴三桂,但是道理还是有的。
“朕已命礼部择取吉日,就在三日后,爱卿来的正是时候。”
“国事如斯,臣敢不殚精竭虑。”
如今的半壁江山,分明是江浙明军一手打出来的,刘文秀也知道这样对陈文以及陈文的部下是不公平的,但这世上又何曾有过公平可言,若是真有,他也不至于当上流寇,过上这等腥风血雨的日子。
拥立是滔天之功,更是滔天大祸,西营选择了永历,他和李定国更是为此不惜与孙可望翻脸,既是忠诚,更是要保全他们以及追随他们的人们的福祉,就像陈文同样要保全齐王府和这些年追随其人收复江南半壁江山的那些将士们的福祉是一个道理,没有半点儿不同。
做大事,选个好日子,自古而今都是极为重要的。此间刘文秀有心,永历有意,差的无非是三日后的吉时。
既然如此,商定了一些实际内容,刘文秀也将接下来的战略计划说与了永历,君臣二人有了默契,后面的战略才好布局。待到商讨告一段落,永历赐了御宴,吃过之后刘家父子才回返他们在昆明的那座蜀王府。
“父王,毛督师无能如斯,为何还要援引其人入朝?”
在殿上,刘震虽然听不太明白君臣二人之间的哑谜,但是刘文秀家教甚严,刘震也自知不便问询,直到回到府中,身边再无旁人,他才将那些他听不甚懂的东西问与刘文秀。
“这事情很简单,毛督师与马吉翔那厮不和,当年马吉翔依附刘承胤,就是毛督师坏了他赐爵的好事。这次文督师被罢免,圣上表面上是摄于此事可能是马吉翔得了你李叔父的心思才会如此卖力弹劾。可是前脚罢免了文督师,后脚就把毛督师派了过去,圣上与夔东众将之间就不会被别人插上一脚。”
天家驾驭群臣之法,无需手把手的传授,以着永历的智慧,这里面的门道还是能够看得明白的,当然不容他人染指川鄂督师的官位。
刘震听过了这话,当即就明白了这份天家的阴微心思。自古伴君如伴虎,永历怯懦,不似中兴之主,但却也并非是傻子。回想起移驾昆明之初,永历便任命了黔国公沐天波统领禁军,再想起这般事情,额头上的汗水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那为何还要请文督师回朝,若非文督师不能控夔东众将,父王早就领兵北上,哪还有今日这般麻烦?”
对于刘震的这些问题,刘文秀早有准备,一直以来,他便知道他的这个儿子与孙可望的儿子孙征淇、李定国的儿子李嗣兴和艾能奇的儿子艾承业一样,才具上远远无法和他们的父辈相比。但是不管怎么说,他的儿子是不会改变的,日后承袭蜀王爵位的也只会是他的这个儿子,自然是尽可能的传授更多的知识,借此来弥补才具上的差距。
“毛督师回朝,是要用来抗衡马吉翔的。他终究是得了你李叔父信任的,为父没有必要,也不能把他逼上绝路,只要有人能够在朝中牵制即可。而文督师那边,则还是要负责统领夔东众将的,圣上此前能够派毛督师节制众将,为父也不便直接并吞,有文督师在,才好协力杀入陕西。”
刘文秀报的心思便是如此,唯有李定国那边,刘文秀一方面是欣赏其用兵的才具,一方面又恐事权不一,唯有暂且让李定国继续坐镇贵州。
父子二人谈了良久,儿子得到了经验,做父亲的也收获了喜悦。一夜无话,到了接下来的两天,刘文秀日日进宫陛见,与永历交流移驾以及接下来大致战略的想法,很快便到了出发的吉日。
移驾四川,宫中准备多日,况且多年奔波,本也没有多到能够影响行程的规模。到了吉日,永历便与礼部的官员准备移驾的典礼,可是吉时还没到来,城门那边却率先来了消息,说是晋王李定国带着一队精骑回了昆明。
“爱卿缘何回返昆明,可是贵州那边有异?”
永历没好意思问李定国是不是收拾不了贵州的烂摊子,被人赶了回来——贵州的军头、土司们还好,若是陈文再度杀入贵州,把李定国赶回了昆明,到了那时也许退避藩国才是安全的。
这等心思一经出现,转瞬间就被永历否定了下来,此前没有贵州那边告急的报告传来,若是大军来袭,从辰州杀到贵阳,总要一段时间,他是没有理由不知道的。
此间说出这话,永历也是有着出言试探李定国的来意,岂料李定国一张口,却直接将他听愣在了当场。
“臣此番回来,乃是身体不适,请求陛下免了臣的兵权的。”
……
“你到底想干什么?!”
经李定国这么一闹,移驾的事情也被迫推迟,待到李定国单独奏对过后,移驾的事情也彻底被否定了下来。
永历移驾,刘文秀本不方便在城内,以免落个挟持天子的名声。奈何他身处城西的军营,对于从北门入城的李定国一无所知,等他得到消息的时候,移驾的事情已经彻底泡汤了。
刘文秀知道这段时间隔绝消息的少不了马吉翔这个奸佞,但是说服永历的是李定国,刘文秀进宫见永历已经放弃了移驾的打算,便直奔着李定国的晋王府而来,一见面二人就不可避免的吵了起来。
“你还好意思问我?”
“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那你告诉我,当年你我二人迎天子入昆明的时候,相约过什么,你可还记得?!”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针锋相对,可是当李定国问到这话,刘文秀当即便是一愣,随即开口回道:“当时你我二人相约,同心共保今上,不可再做那孙可望。你的言下之意是说,我刘文秀此番恭迎天子移驾四川,安抚四川众将是要做孙可望不成!”
“我辈为贪官污吏所逼,因而造反,将朝廷社稷倾覆,实我等有负于国家,国家无负于我等。即今上是烈皇帝嫡派之弟,不若同心共保,倘得藉滇黔以恢复中原,那时封妻荫子,荣归故里,也得个青史留芳。如只跟秦王胡乱作为,虽称王称公,到底不得归正。但我辈今日以秦王为董卓,恐董卓之后又换一个曹操。”
当年的誓约历历在目,李定国摆明了是已然认定了刘文秀此举就是要效仿孙可望,将天子控制在手中。
这实与他们此前约定的刘文秀兵出四川收取山陕、李定国坐镇贵州以防陈文、天子坐镇云南掌控全局的布置有所违背,但是刘文秀自问从无此意,更兼深恨马吉翔在朝中打着李定国的旗号把持朝政,当即便向李定国脱口而出。
然而,听到这话,李定国却是一阵冷笑,显然认同了刘文秀所指,更是喝问道:“你若心中无私,如此大事,为何不先行与我商量?”
“礼乐征伐出于天子,你是晋王,我是蜀王,皆有方面之任,我自奏请天子,为何要先请示于你?”
“不顾誓约,还要强词夺理,我看你分明就是想做孙可望第二!”
……
“退狼进虎,晋王必败国。”
争吵过后,依旧没有个结果,发出了这句泄愤之词,刘文秀也没有回返四川行都司,干脆便住在蜀王府中,整个人也日趋消极,“凡大朝日始上朝一走,常朝日俱不去”,“将一切兵马事务悉交护卫陈建料理,亦不出府”,不久后便发病卧床不起,永历和李定国都曾去探望,再三宽慰,派医调治,奈何心病无药医,至三月二十六病重身故。
临终之时,刘文秀上遗表云:“……国势日危,请入蜀以就十三家之兵。臣有窖金一十六万,可以充饷。臣之妻子族属皆当执鞭弭以从王事。然后出营陕、洛,庶几转败为功。此臣区区之心,死而犹视者也。”
刘文秀病故,军情司昆明站深知此事之重大只怕唯有永历突然驾崩方能比拟,在第一时间便使用了最高级别的军情汇报,为防锦衣卫耳目,更是在第一时间撤出了昆明。
消息以着最快的速度传到南京,军情司为确保消息能够传递到,更是在每一站都派出不下五只信鸽传递密码,以防出现意外。陈文接到消息的时候,已是四月中旬,看过了滇中晋蜀两藩内斗的消息,陈文长叹了口气,因为这既是他愿意看到的,也是他不愿意看到的,尤其是刘文秀的死,最是他不想看到的东西。
一直以来,陈文的计划便是利用李定国不善理政的弱点,分化西营系统明军的势力。制造财政压力是一点,李定国在历史上的所作所为,无论是划分“秦兵”、“晋兵”,还是对孙可望内犯期间下面的众将的功罪大申赏罚,都是极其不利于内部团结的行为,陈文要做的只是观其自败即可,根本无需去做任何事情。
在陈文的计划之中,只要等到李定国自己把西营的人心败坏干净了,西营众将离心,再不能并力一处,那么他就可以彻底安心北伐,无需再为身后担忧——虽然陈文也不愿意相信李定国会对他掀起内战,但是他必须为那些追随他奋战至今的人们负责,也只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这期间,李定国如其所料的那般干出了他在历史上干过的那些事情,西营内部的原孙可望麾下的众将已然是离心离德,其中表现得最为激烈的贺九义、王尚礼、王自奇三将更是截流了南宁和柳州的税赋,摆明了是与李定国势不两立。
云贵两省的财政经过陈文搜刮贵州仓储、迁移屯田军户以及王尚礼、王自奇二人的意外出走,经过了这不到两年的时间,已经是彻彻底底的入不敷出,李定国更是火上浇油的在划分派系的同时对非嫡系人马进行了削减军饷军粮的行径。
云贵的西营系统已然是一盘散沙,差的只是楼台轰然倒塌的那一天,奈何刘文秀却死了,哪怕其人的死法与历史上一般无二,但是由于原因不同,却是让陈文始料未及。
历史上,三王内讧是南明最后一次大规模内斗,前后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自立派的孙可望与扶明派的李定国、刘文秀这三王爆发内战,结果是孙可望降清,秦藩大军归附明廷。原本二人若是能够处置妥当,并且协力共进的话,前景未必一片黑暗,毕竟李定国的军事才能实在是当时明廷最大的杀手锏。
奈何,二人不光是没有能够实现合作,甚至孙可望刚刚降清,刘文秀有意请永历移驾贵阳,就遭到了李定国的“病退”要挟,后来更是将刘文秀投闲置散,才导致了刘文秀的郁郁而终,而这便是三王内讧的第二阶段。
三王内讧的结果,原本实现了对孙可望遗产继承的南明朝廷因为李定国的一系列昏聩行事,直接到了西营系统的离心离德,等到清军集结力量大举入滇的时候,光是凭着孙可望的劝降书,清军便几乎是不战而下了几乎全部的大西南——那些出自秦藩和蜀藩的武将以及孙可望提拔起来的文官受够了李定国的歧视和排挤,纷纷倒向清军,其中有一部分军队更是成了吴三桂的忠勇、义勇十营,参加了后来的三藩之乱,忠勇营的大将马宝更是当时吴三桂麾下最为善战的将领,屡败清军。
刘文秀的所作所为,于理虽合,于情却要稍作商榷,而李定国这个人,用后世的话说,天赋点全部点在军事上面,政治能力比起前瞻后顾的孙可望都要可怜。
用时人的话说:“可望善治国,定国能用兵。使其同心协力,西南之功或未有艾,而乃彼此相攻,卒至摧败。”奈何孙可望与李定国无法协力也就罢了,就连刘文秀这个相约盟誓的队友,李定国都不能相容,实在天欲亡明。
天命如何,陈文不愿妄自揣度,但是这位晋王李定国,在后世很多人眼中是个不断的被诸如孙可望、郑成功这样的队友,乃至是下属坑的民族英雄,其实在南明的历史上既是受害者,也同时扮演者猪队友的角色。
究其原因,其实仔细想想很是简单,不同的政治军事势力有着各自不同的利益诉求。
李定国进攻新会,邀请郑成功助战,郑成功拖拖拉拉的直到李定国兵败才抵达,而且还派的只是部将前往。说到底,福建明军当时面临的处境驱使着他们做出如此决断——孙可望和李定国之间的矛盾、钱谦益主导的楸枰三局、张名振分兵进入长江、借着与清廷之间的假议和来恢复实力,对于广东自然也就分心乏术了。
同样的道理,自立派和扶明派的内斗导致了孙可望内犯,无论是历史上刘文秀经营贵州与李定国坐镇云南,还是如今刘文秀经营四川与李定国坐镇贵州其实也都是一样的道理,向何处出兵便是利益所向,前秦藩众将与晋藩众将之间也同样有着各种各样的矛盾,再加上李定国那让人叹息的政治能力,三王内讧的下半段也就不出意外了。
民族英雄的定义,更重要的在于气节,而非成败。郑成功在台湾郁郁而终、李定国在云南宁死荒缴、张煌言则在杭州宁死不屈,他们虽然失败了,但是却并不能因此否定他们民族英雄的地位。
不当以成败论英雄!
时至今日,西南的各路明军已经走上了土崩瓦解的道路。然而,随着陈文击败孙可望,在三王内讧之中插了一手,西营离心重演的同时,很多东西却也变得不太一样了。
刘文秀病故的第二天,狄三品率部逃亡四川行都司。接下来,刘文秀的死讯在西南大地上传开,很快就在一个又一个的有心人的传播下演变成了永历坐视刘文秀被李定国幽禁而死。一时间西南大地人心惶惶,而身在南京的陈文也很快就接到了西营众将的第一份大礼。
“末将王自奇、王尚礼、贺九义,愿献土广西,听奉节制,伏请齐王殿下率王师入滇,讨伐祸国奸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