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越离开了建章宫,也就停止了哭泣,拖他出来的两个黄门,多看他一眼的功夫都没有,就匆匆的回去了。
黑色的纱冠被人家拿走了,腰上的玉带也被人家拿走了,腰上的黄金鱼,以及袖笼里的印信,自然也被人家拿走了。
春风没有抵达玉门关,长安却早就春色满园了。
隋越用力的揉搓了一下脸庞,就沿着建章宫高高的台阶一步步的走下了建章宫。
站在建章宫底下,回头再看建章宫,这座宫殿显得极为宏伟,延伸出来的檐角,以蓝天为背景,显得极为壮观。
隋越长出了一口气,仰着头看了半天的晴空,心中空落落的,一时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靴声囔囔,有一行人从夹道里转了出来。
隋越习惯性的准备上前看看,却猛地停下了脚步,快步来到道路边上,卑微的躬下腰,双手抱拳靠在胸口,等待贵人过去。
脚步声在隋越的身前停了下来。
一只手放肆的挑起他的下巴,一个充满嘲讽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汝骄横多年,未知也有今日!”
声音圆润,温和,是太子刘据的声音。
隋越呐呐的道:“雷霆雨露都是君恩,隋越不过是陛下脚下的一株小草,昔日有陛下照拂,自然有昂扬之态。如今,陛下不再需要奴婢了,奴婢自然又成了一株小草,本来就没有什么改变。”
刘据还要继续讽刺几句,就听旁边有人磕磕巴巴的道:“太……子……不可!”
说话的人自然是狄山。
刘据意犹未尽的瞅瞅隋越,就与狄山一起开始攀爬那些高高的台阶。
目送刘据离开,隋越有些可惜的摇头道:“他为何不打我呢?打我一顿才对我有好处啊,我的太子爷!”
掖庭宫距离建章宫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以前的时候,隋越就居住在建章宫的偏殿,好随时听候皇帝的召唤。
他所有的身家,自然也安放在建章宫,现在,被驱逐出来了,那些身家自然就便宜了别人。
不知为何,被皇帝一撸到底的隋越心中并没有多少凄凉的意味,只是突然间没了伺候皇帝的任务,有些不习惯。
皇宫中繁花似锦,隋越看什么都新鲜,直到此刻,他才忽然发现,自己进宫足足二十三年了,居然没有好好地看过这座皇宫!
好在,他当年往掖庭宫送了不少人,对那里的道路还算熟悉。
就施施然的向掖庭宫走去,如果走的快一些,甚至能赶上掖庭宫放饭。
刘据来到建章宫,在宫门前犹豫片刻,在狄山的催促下这才让宦官禀报。
如果不是狄山催促,他是不愿意来见父亲的。
因为父亲对他从来都没有过好脸色,除了训斥,就是训斥,这让他非常的难过。
穿过珠帘,刘据跪拜自己的父亲,狄山跟在太子身后,一言不发。
刘彻没有理会刘据,等手里的奏折全部批阅完毕之后,取过茶碗喝了一口茶道:“来做什么?”
刘据连忙道:“久不见父亲,孩儿特意前来请安。”
刘彻挥挥手道:“朕安,你也看见了,退下吧?”
刘据本能的想要离开,却看到了狄山那双焦灼的眼睛,遂咬咬牙道:“儿臣前来,一来是给父皇请安,二来,想为父皇分忧!”
刘彻用讥讽的目光看了儿子一眼,不等儿子再说话,就从桌子上的奏折堆里找出一份奏折丢给刘据道:“好啊,朕正好有一件事悬而未决,你来看看,觉得朕该如何决断!”
刘据打开奏折一看,发现居然是云琅的呈情折子,上面居然说,要把家眷全部接到凉州,还说准备用一生时间为大汉国开拓河西四郡!
仅仅看了一遍,刘据就愤愤的道:“这如何可行?河西四郡地处边塞之地,地势险要,云琅担任了凉州牧,他与护羌校尉霍去病乃是莫逆之交……”
狄山用力的拖拽刘据的衣角,刘据却浑然不顾,自顾自的道:“边州之臣,家眷留京,乃是惯例,他云琅因何会提出如此过份的请求,难道说此人的不臣之心,已经昭然若揭了?”
刘彻安静的看着儿子,等儿子把话说完了,就挥挥手道:“去吧,你还需要继续观政。”
刘据见父亲非常的平静,心头大骇,他知道,当父亲怒气勃发的时候,说明他还不是非常生气,一旦父亲变成了泥雕木塑的雕像,则说明,父亲是在努力的克制自己的怒火,这个时候如果还不知道进退,后果非常的严重。
刘据退出建章宫,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在冒汗,尤其是背部,居然将轻薄的春衫给湿透了。
“我今天又说错话了?”
刘据轻声问狄山。
狄山摇头道:“没……有,本来……就是……心里……话,何错之有?面对……君父……以……诚……为……先!”
“可是,父皇发怒了。”
“那是……因为……殿下……不知……变通!”
“如何变通?”
“封赏……云氏……长子……大妇!”
刘据叹口气道:“是啊,云琅此次北征,虽然只跟匈奴打了一仗,虽然没有战胜匈奴,却也殊为难得。如今,北征的目的已经达到,父皇确实该封赏功臣。云琅挟军功要求家眷随从,父皇完全可以封赏云氏长子,大妇,堵上他的嘴!我刚才是怎么了?这样浅显的道理都没有想到。”
狄山叹息一声道:“那是……因为……殿下……不……喜……外……戚!”
刘据愣了片刻,终于慢慢的道:“我不是不喜欢外戚,你看,我跟我舅舅家的三个儿子关系就很好。我只是不喜欢,霍去病,不喜欢云琅……我是太子,是天生的未来皇帝,既然我是太子,他们就该事事以我为先。可是,他们都很骄傲,需要去求他们,我实在是弯不下这个腰!”
狄山奇怪的看着刘据,最终不再说话,他发现,刘据似乎又忘记了这次来建章宫的目的。
刘据在云琅,霍去病面前有些自惭形秽,这谁都能理解,毕竟,像他们这样的人在大汉也仅仅是凤毛麟角般的存在。
能获得他们的好感就已经非常不容易了,还要求他们忠心耿耿,这就是一个有很高难度的事情了。
陛下如今还没有对这两人做到如臂使指,遑论刘据了。
“既然……进……宫,就……该拜见……皇后!”
狄山提醒了刘据一下。
刘据摇摇头道:“母亲不再干政了,我想遥领西域属地的目的无法达成。”
狄山惊愕的道:“您……该……去拜见……皇后!不……论……有……没有……事!”
刘据的一张脸微微一红,就转身向母亲的寝宫走去,狄山说的没错,自己不该如此势利!
隋越终于走到了掖庭宫,在吃了一顿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吃过的猪食之后,他就从一间破旧的房子里找到了一条破旧的毯子,铺在青石板上,再次抬眼看看天上的太阳,无声的笑了一声。
就躺在破毯子上,这样的春日里,就该好好的晒晒太阳。
就像苏稚检查过他的身体告诉他的一样,他的身体阴寒,需要经常晒太阳来补充纯阳之气。
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五脏六腑似乎都变得暖和。
于是,隋越就张大了嘴巴,努力的向外呼气,他想把身体里的寒气全部呼出去,再替换上温暖的阳光!
有人挡住了阳光,隋越恼怒的睁开眼睛,却看到了钟离远。
就懒懒的挥挥手道:“别挡着我晒太阳!”
钟离远丢下一个硕大的包袱道:“二十余年的宦囊就这么一点,有辱大长秋的官位。”
隋越冷笑一声道:“你知道个屁啊!”
钟离远笑道:“屁我倒是不知道,要不您给分说一下?”
隋越白了钟离远一眼道:“怎么,你成了大长秋?”
钟离远摇摇头道:“我还是常侍,不是大长秋,陛下似乎没有任命新的大长秋的意思。”
隋越大笑道:“你真以为某家这些年鞍前马后的伺候陛下数十年,就一点情义没落着吗?你想成为大长秋还早的很呐。”
钟离远倒吸了一口凉气道:“你还有回天之力?”
隋越摇头道:“我以后的日子只会更加的难过。”
“为何,你已经成最底层的宫奴了。”
隋越悠悠的道:“越是亲近的人干了让陛下不满意的事情,陛下的惩罚就会越重。等下一次因为云侯,霍侯他们引发陛下怒火的时候,基本上就是我倒霉的时候了。”
“为何啊?”钟离远惊诧莫名。
“为什么?因为陛下拿云侯,霍侯他们没有办法,只好冲我发火喽!我现在,只求云侯,霍侯能够安安稳稳的,甚至办几件让陛下高兴地事情。如此,我才有好日子过。好了,快走吧,陛下该午睡了,你要小心,陛下睡觉不安稳,有踢毯子的习惯,千万不要过去给陛下盖上。很可能会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