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青谨进了里屋,迎面就被屋里那股子浓浓的血腥味给呛了一大口。借着昏黄的灯光,只见夏瑞熙穿着白色的里衣,盖着花布棉被,缩成一小团,背对着他蜷在床角里,就像一个孤独害怕的孩子。
欧青谨的心顿时一阵抽痛,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放下灯,坐在床边给夏瑞熙压了压被角。
夏瑞熙的脸色是青白的,眉头紧紧皱着,没有血色的双唇抿得很紧,手紧紧握成拳头放在胸前。鬓角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以往打理得乌亮顺滑的头发也结成了一股大麻花辫垂在枕头上,大约是因为睡得不好又粘了汗水的缘故,辫子显得有些毛糙糙的。
欧青谨轻叹了口气,眼眶鼻腔有勃发的酸意,忍也忍不住。他忙深吸了一口气,取了干净的布巾小心翼翼地给夏瑞熙擦汗,轻轻抚平她的眉头,拉开她胸前紧握的拳头,打开她汗湿的手掌握住就不想再放开。
想必一定很痛很痛,很害怕很担忧吧?傻子,居然叫都不肯叫一声,自己一个人就这么硬挺着。
想到一见面时,花老虎那种崇拜的眼神:“母子平安,少奶奶一声儿都没哼,整整四个多时辰呢,还能指挥小黄屎他娘做事情。啧啧,小黄屎他娘和我说,生孩子的她见得多了,就没见过这么安静硬气的。”欧青谨就恨不得把床上的人揉进怀里,但他不敢惊醒她,只是在一旁静静的盯着她瞧。
他一早就知道夏瑞熙很能忍痛,从前在万佛寺被赵明韬暗算逃跑的时候,她的脚走烂了也没吭过一声,更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可是这次呢,应该比脚底烂了更疼上许多倍吧?没有叫一声,也没掉一滴眼泪,是因为觉得哭叫了也没人心疼,还是只有靠自己吗?
一想到最后这种可能,欧青谨突然很难过,如果他再走快些,赶早些来就好了。如果有他在身边,夏瑞熙也不至于想哭叫都忍着。
夏瑞熙睡得昏昏沉沉的,梦里她想奔跑,却全身沉重,迈不开腿,呼吸不顺,一时冷又一时热,难受得要死。身上的重负被突然减轻,呼吸也顺畅了,好像也没那么冷了。她轻叹了一口气,惊醒过来。
“青谨……”夏瑞熙一睁眼就看见床前坐着的欧青谨,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用狂喜之类的词语,也无法形容此时她心中澎湃复杂的感情的万分之一。她只能傻傻地看着欧青谨,确定他是活生生的,完好无损的,坐在她面前。
“醒了?”欧青谨紧紧搂住夏瑞熙的肩头,把她拥在胸前,心里满满的都是歉意,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很久才说:“还疼吗?”
夏瑞熙的眼泪一下子决堤:“不疼了。”想了想又使劲点头:“疼,疼得好厉害……从来没这么疼过……”
欧青谨只觉心中的酸楚就要把胸口撑破,眼睛顿时湿润了,他再也忍不住,雨点般地吻着夏瑞熙的头发,额头,眉毛,眼睛,脸颊,唇角,“你这个傻瓜啊……疼就喊一声,为何这般忍着?”
夏瑞熙说:“我怕叫了就没力气生了,浪费力气,而且也不起作用。”
欧青谨轻声道:“对不起,我……”虽然天灾人祸,但他觉得还是怪他没有照顾好夏瑞熙,如果不是这般匆忙,如果准备得再充分一些,想必她会少吃很多苦。
再或者,他能算到她会提前生产,当时能陪在她身边,让她少担惊受怕些,能够畅快地哭出来,喊出来,叫着他的名字骂,他心里也要好受些。
夏瑞熙掩住他的口:“你待我已经很好了。我看重的是心意,不是别的。我生孩子的时候,我就想着要好好的生才对得起你这片心意。”不管怎样,他已经尽力为她和孩子提供最好最安全的条件了,尽心尽力,这才是最重要的。
欧青谨感激地拉起她的手贴在脸上,“今后我会待你更好的。哦,还有孩子。”
夏瑞熙抚摸着他脸上扎手的胡茬:“家里怎么样了?你当时也不和我说一声,就那样把我弄出来。要是……”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两个人连告别话也不能说上一句。
“我也害怕。我担心吓着你,要是提前生产,更危险。”欧青谨摸摸她的头发:“家里还好。一句话说不完,改天等你精神了再和你细说。我瞧瞧孩子。”
夏瑞熙打起精神笑道:“这个时候才想起孩子来,有你这样当爹的吗?”她心里很高兴,虽然是在和孩子争宠,可到底说明在这个男人的心目中,她才是第一位。
欧青谨也高兴起来:“没有你哪有他?先有娘再有儿嘛。良儿,把孩子抱进来。”
良儿早等不及,听见这声喊,如奉纶音,脆生生地应了,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抱了进去。
林轻梅忙道:“如果四嫂醒了,我也进去瞧瞧她。”
良儿装没听见,笑嘻嘻地进了屋,把孩子递给欧青谨,缩到夏瑞熙身边去嘘寒问暖,心疼得眼圈儿都红了。
夏瑞熙没见着纯儿,问了两句,良儿说纯儿去夏家照顾夏老爷夫妇了,她也就没多想。纯儿胆大心细,持重有礼,去照顾夏老爷夫妇的确是不错的人选。
“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啊!一个巴掌拍下来的。”欧青谨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在灯下皱着眉头细细看了一回,傻乐了一阵,交还良儿:“软兮兮的,这么小,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抱才好。”
良儿把孩子放在夏瑞熙身边:“小少爷多乖啊,不哭不闹的,王嫂子说,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体子好。”
夏瑞熙含笑摸摸孩子的嫩脸蛋:“对了,给孩子起个什么小名儿呢?先前王嫂子就和我商量,除了学名以外,是不是再起个小名儿?”
孩子的大名,欧二老爷早就起好了的,如果是男孩儿,就叫欧信达,取其通达之意;如果是女孩儿,就叫欧怡,取其和乐之意。孩子是男孩,自然就叫欧信达了,但小名儿,却是没有起的。
欧青谨想了想,半真半假地说:“她不是说贱名儿好养活吗?就比着小黄屎起一个得了。”
夏瑞熙猛然睁大了眼睛:“你怎么……”真要给她的宝贝起这么个名儿,她先就半疯了。
欧青谨扑哧一声笑出来:“被吓着了吧?其实,我们家的孩子,都没什么小名儿的,都是喊的大名。你要起,就起一个你喜欢的吧。”
夏瑞熙想了想:“这个倒是简单,明天再说。对了,你都带了谁来?刚才我模糊着听见有谁说要进来看我?”
良儿的脸一下子垮下去:“是林小姐。”当着欧青谨,她不敢说假尼姑,狐狸精。
夏瑞熙奇道:“她怎么来了?”眼睛是看着欧青谨的。
欧青谨倒是落落大方的:“说起来话长,我们都出城了,三哥又带着她骑马追来,让我把她带来这里暂时躲一阵子。你还记得赵明韬身边那个李钺吗?她得罪了他,在西京城里呆不下去了。”
林轻梅好不好地在家里呆着,又怎么会得罪李钺呢?就算是赵明韬的人闯进欧家去作威作福捣乱,她一个姑娘家,也应该是躲起来不露面,轻易不会招惹到人。只有一个可能,她是故意的,故意在欧青谨要离开的时刻,得罪了人,好顺理成章地和欧青谨一起走,欧青谨还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
看着欧青谨那毫无察觉的模样,夏瑞熙的心里有些不高兴,就没见过这么笨的男人。欧青英是个笨蛋,欧青谨也是个笨蛋,被一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还觉得自己挺聪明。
良儿本来想再点几句的,一看夏瑞熙的脸色,就识趣地说:“奴婢出去瞧瞧饭食可好了,也弄点热水给少奶奶擦洗一下。四少也烫烫脚。”
欧青谨见夏瑞熙的脸色突然变了,先有些懵,立刻明白过来,夏瑞熙不高兴了,吃醋了。他也不点破,只是凑到她耳边悄声说:“原来你和我说三哥对她有心思,我还不信。现在看来,是真的了。”
夏瑞熙阴沉的脸就要晴朗了些,欧青谨小心翼翼地,再接再厉的说:“说起来,我当时一点也不想带她来的。这样未免太对不起三嫂,可是人都送到面前了,又是在那样的情况下,不管怎样,还有林师父的情分在,不能见死不救。”
夏瑞熙冷哼一声:“她惹祸倒是惹得及时。还真要命了。”其实她在听到那声“未免太对不起三嫂”的时候,心里就已经舒服了许多。
欧青谨嘿嘿一笑:“我一路上都不敢和她怎么说话,是以叔嫂礼对待她的,虽然有点对不起三嫂,但也没法子。”说完就细细观察夏瑞熙的脸色。
果然夏瑞熙控制不住地扬起嘴角:“你知道她可能会是你的小嫂子就好!还是那句话,不许你和她说话,不许你单独和她在一起。要是招了闲话,三哥可不饶你!”
欧青谨笑起来:“真的只是三哥不饶我?”
夏瑞熙恼羞成怒地使劲儿掐了他的腰一把,咬着牙说:“还有我!你仔细你的皮!”
良儿在门口听见二人笑起来了,才松了口气:“四少,饭菜好了。”
欧青谨头也不回:“给四少奶奶热点鸡汤,再煮点鸡蛋。把我的饭菜送进来,我陪着四少奶奶再吃点。”
“是。”良儿忍不住也翘起嘴唇,得意地瞟了林轻梅一眼:“林小姐,四少要和四少奶奶在房里吃,您看您是在这里吃呢,还是?奴婢好给您摆碗筷呀。”
林轻梅笑着起身:“不必麻烦了,我和大家一起吃。”
良儿拦住她:“哪儿能呢,您是小姐,和奴婢们身份不一样。”
林轻梅笑道:“出门在外的,不讲究这个。”
良儿笑得邪恶:“尊卑有序,休说少奶奶会骂,您要是和奴婢们一起吃,奴婢们也会拘束吃不饱的。您还是在这儿吃吧,奴婢们去灶间吃。”哼,想拉关系呀?门儿都没有。
听见里屋传出的欢笑声,林轻梅就愣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