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青英怫然不悦:“你害怕什么?!”是害怕他呢?还是害怕现如今当了家的四夫人夏瑞熙?所以不敢说实话?
紫缎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垂下眼睛看着地板:“是奴婢说错话了,请三爷责罚。”
欧青英倒也没说要怎么惩罚她,问道:“我问你,你觉得林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谁不知道林轻梅是他心尖尖上的人物?紫缎想到老夫人把自己放到这里来贴身照顾他的因由,揪紧了衣角,蹙眉只捡好听的说:“林小姐,自小熟读诗书,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人又聪慧,是女子中少有的……”
欧青英不耐烦:“行了,谁让你说这些?我问的是,林小姐以往常常到老夫人房里去的,你们经常接触,你觉得她为人如何?是不是真的像他们说得那样,那样……?这么多的人都在说她,我……”话音到最后,低得几不可闻。
那是你们主子自己的事情,紫缎低了头:“林小姐虽然常去,但她只陪着老夫人说话,并不和奴婢们多说一句。她到底如何,奴婢们也只是听说而已,其他的还得问问红梅才是,红梅打小跟着她,想必是最清楚的。”
这分明就是敷衍推脱之意,欧青英冷笑起来:“你倒是谁也不得罪的。想必是仗着在老夫人面前有脸面,并不把我当回事。”
他到底是管过家里庄子铺子的,平日里不做声倒也罢了,有心要发作,自然唬人。紫缎忙跪倒在地:“三爷言重了,奴婢们的脸面都是主子给的,奴婢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忤逆三爷。还请三爷明鉴。”
欧青英看着她:“那你和我说说都听说了些什么?”
紫缎知道欧青英是见过红梅的,但他连红梅的话都不信,她一个不过刚伺候了他几日的丫头,他又如何肯信?只怕老老实实说出来还要白白挨他几下,讨他的嫌。
紫缎心头转了一十八个弯,匍匐在地只说了一句:“奴婢只知道,当初红梅做的那些事情,若是换了早年,早就被老夫人让人用乱棍打死了。”她一个字都没提林轻梅,欧青英若是要发作也发作不了。
仆人做的事情早就该被乱棍打死,那主子呢?断然没有贴身丫头做的事主子一点不知情的道理。欧青英心头又酸又痛又痒又麻,说不出来的感觉,只觉得有一股气在心头乱窜,见紫缎的模样,竟然是一句多话也不愿意说的,知道再问下去也无聊,叹了口气:“你下去罢,去锦绣园传个话,就说我,明日要出去游一游,让花老虎过来伺候。”
紫缎默不作声地将残炭碎布收拢在一处,低着头倒退出去。欧青英又唤住她:“等等。”
紫缎只得站住,欧青英一瘸一拐地走到她面前,看了那几片衣角,良久之后终叹了一口气:“去吧。”污了她的名节的人是他,夏瑞熙是这样和他说的。
紫缎出了房门,只觉得房檐,廊下,到处都有眼睛看着她,不单是林轻梅,还有很早以前死去的紫熏和兰素。她打了个冷颤,像被鬼追似地,小跑着出了菊英院。
刚出院子,就被人喊了一声,吓得她灯笼都险些打翻。再一瞧,原来是老夫人身边的王婆子。紫缎扬起笑脸:“王妈妈,您老怎么得空来了这里?”
王婆子道:“老夫人差我来瞧瞧,可安生了?”
紫缎笑道:“安生了,这会子坐在炭火边烤火喝茶呢。又让我去锦绣园回话,让花老虎明日陪他进山,想必回来过年时就清爽了。”
王婆子满意地笑道:“怪不得老夫人和我说,让你来这里她放心。这些日子来,你是伺候得时间最长的一个。”
紫缎苦笑:“有什么法子,谨言慎行,尽量不惹他生气就是了。”
王婆子笑得甜:“好好地做,你是个有前途的。”
紫缎哑然半晌,到要问得王婆子是什么意思,院子里早没了王婆子的影子,只看得见一盏气死风灯慢慢地飘远。丫头的前途是什么?紫缎回头看了看菊英院,突然打了个寒颤,提裙往锦绣园奔去,跑到门口才停住脚,不住地喘气,待脸色气息如常了,才扬起笑脸去唤门。
听了紫缎的回话,夏瑞熙轻吁了一口气,总算是肯去看看了,只要他肯去看就好。便让酸角儿去给花老虎传话,打发紫缎回去。
紫缎立在阴影里,总是徘徊不去,夏瑞熙觉得奇怪:“怎么了?”
紫缎陪笑:“如今院子里人少,太空了些。”
夏瑞熙明白她的意思:“你是老夫人指派去伺候三爷的人,那边空着,没人照应,你还要去给三爷收拾行李,我不好留你。我看着达儿,让良儿和廖氏送你罢。”
紫缎笑逐颜开,屈膝行礼:“四夫人体恤。”
良儿冷得缩头缩背,打起灯笼,鄙视地对紫缎道:“你什么时候胆气儿这么小了?你又没做过亏心事,你怕什么?这还是在深宅大院里头,当初四夫人在山里边,四处都是野兽山林,风一吹起来,鬼吼鬼叫的,她也没怕过呢。”
紫缎看了微带着笑容,一言不发的廖氏一眼,悄悄拉了良儿低声道:“你懂什么?老宅子里才是最那个的。四夫人是贵人,福泽深厚,肩头上的命灯都比咱们亮堂些,她自然不怕。这院子大了,宅子深了,人却少了,鬼都打得死人。”
廖氏见她二人小声避了自己说话,很是小心地往旁边走了几步远,不想多听,但二人的谈话仍然不时飘落几句在她耳里。
良儿“啧、啧”两声:“我还没看出来,你这么懂。你没去菊英院的时候,半夜里在这院子里走,也不见你害怕,怎么突然就怕起来了?”
紫缎道:“我是刚才扫那件被烧了的衣服时,心里突然怪怪的,总觉得有双眼睛在后面看着我。”
“呸!”良儿打了个寒颤,掐了紫缎一把:“叫你乱说,小心被主子们知道治你!”
紫缎叹口气:“你是不知道。菊英院里,当初有个叫紫熏的,打小儿就跟着三爷,脾气性格最是柔顺。三爷成亲不久,就得急病死了,死了才发现,已是有了两个月的身孕。还有一个兰素,是跟着三夫人一起来的。三夫人怀了琛少爷的时候,因琐事冲撞了三夫人,三夫人发怒,据说是动了胎气,被老夫人亲自下令乱棍打死的。我在那院子里,总觉得有几双眼睛盯着我看。”那两年,菊英院里的旧人们死的死,卖的卖,现在想起来,还是让人心寒。
良儿眯了眼睛:“紫缎姐姐,你和我说这些陈年往事,不会只是害怕她们罢?你又不曾害得她们。你一个大活人,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依我说,人可比鬼吓人多了。”紫缎胆子小怕是假,要寻她说话怕才是真。
紫缎讪然:“我们这样的人,主子发话就死了,兔死狐悲罢了。我胆子小,实在是不适合在菊英院,唯恐伺候不周,惹了三爷不高兴。妹妹若是方便,帮我求一声儿,另寻个伶俐人儿呗,我一辈子都记四夫人情的。”
良儿先听她说起那些,又说不想再呆在菊英院,心里顿时跟明镜似的,不由暗自冷笑了一声,好精乖的丫头,都敢把主意打到四夫人身上去了?合着就给你们当牛做马,当枪使?
良儿细细看了紫缎一番,紫缎名如其人,就是一匹看着让人赏心悦目的紫色华美的绸缎。肤色雪白,鼻梁儿又窄又挺,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眼睫毛又浓又翘,一笑嘴边一个浅梨涡,甜美动人。身量高挑丰满,特别是腰细臀圆,用老妈妈们的话来说,就是特别适宜生养的那一类型。
紫缎是欧二夫人身边得力的大丫头,气度性情自是与普通丫头不同,容貌虽然赶不上林轻梅,却比白氏不遑多让。白氏生死未卜,欧青英身边无人,又不中意白氏许久,还心心念念想着林轻梅,欧二夫人让紫缎贴身照顾欧青英,说不定就有那个意思在里面。先照顾着,等一出了孝,就收了。欧青英几乎不愿意与白氏同房,单靠白氏那一个儿子,到底是不够的,人丁总是越兴旺越好。
可欧青英心里有林轻梅,正室嫡妻有白氏,白氏狠辣,有子有女,但凡是聪明些的,都不会往欧青英身边凑。紫缎有这样的打算,也不是错。良儿颇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触,只是紫缎是老夫人点名放在欧青英身边的,欧青英就算是不喜欢,也不见得就不肯收,况且欧青英还在为林轻梅的事儿不明不白地恨着夏瑞熙,这件事夏瑞熙是万万管不得的。
收不收的,那是老夫人和欧青英自己的事情,四房不能往里插手。良儿心里打定了主意,只装作不懂紫缎的意思:“你是老夫人亲自发话的,就算是要换人,也得禀明老夫人才行。你若是真的害怕,请夫人再加派几个人手给你壮胆,我倒是可以说说的。”
紫缎心头一阵发冷,听这意思,良儿肯定是不会和夏瑞熙说这事了。她算是指靠不上了。
良儿和廖氏站在菊英院的门口,目送紫缎进去。菊英院本来就比锦绣园大,空落落的,只有一个粗使妇人和紫缎在里面招呼。此刻那妇人已是睡了,黑沉沉的院里只有欧青英的一间屋子还散发出淡淡的昏黄的光,光线没有冲散黑暗,反而给院子平添了几分阴森孤清之意。
良儿想起紫缎的话,由不得打了个寒颤,只觉得里面四处的暗影里都潜伏着无数张牙舞爪的鬼魂。她“嚯”地转身拉起廖氏:“我们走。”只有锦绣园才能让她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