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恪看着瘦得只剩一张皮的欧二老爷,心情很复杂。欧二老爷不和他亲近,对他非常严厉,却每每总能在欧老太爷更加严厉地处罚他的时候为他说话。欧二老爷对他,说不上好,却也说不上差。但是欧二老爷救下他这条命,却是不争的事实。
欧二老爷见阿恪进去,什么都没问,让伺候在一旁,已经白头的欧大少从床下的地上抠起一块砖,取出一只盒子。招手让阿恪过去,指着盒子:“你娘的遗物。总算是交给你了,我也算对得起你娘了。”
盒子里并不是什么金玉之类的东西,而是一条在西疆很常见的,狼牙做成的项链,唯一不同的是,这颗狼牙很大,旁边还串有两粒成色很好的红蓝宝石,宝石打磨得很精致,并不是一般游牧民有得起的东西。
这应该是那个男人留给他娘的吧?阿恪热血一下往脑子里冲,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想踏碎这条项链,就是它,给他和他娘带来了无尽的耻辱,可是,可是……他突然之间悲伤得不能自已。
欧二老爷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淡淡地说了一句:“不是你的错。去见见你舅母吧,她没有几天了。”
这是欧二老爷第一次正式承认阿恪的身份,他时日无多,不想给年轻一辈留下遗憾。已是风烛残年,晚景却如此凄楚,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有一个最疼爱的小儿子下落不明,逃散在外地的诸多孙子也是生死不明。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奢求什么,无非就是尽量不留下遗憾而已。
思绪混乱中的阿恪没注意,欧大少却是听清楚了,忙推推阿恪:“还不喊舅舅?”
阿恪这才惊醒过来,躬身轻轻喊了一声:“舅舅。”
欧二老爷道:“不管你的父亲是谁,你是我的外甥,始终没有错的。以前的话就不说了,你也莫和人说你的母亲是谁,就说是欧家流落在外的庶女,已经亡故即可。你现在叫什么?”
要说欧家嫡出,又出嫁守寡的小姐有这样一个儿子,欧家到底还是不能承受这样的名声,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不会有人去追究欧家是否真的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庶女,把他推在这上面,从各方面都说得过去。
“叫舒恪。”他朝朝暮暮想要的东西,突然之间轻易得到,阿恪想哭又想笑。虽然还不是那么堂堂正正,但阿恪的身份总算是有了个合适的说法,他再不是见不得光的,而是欧家正正经经的表少爷。
欧二老爷点点头:“舒恪。老三,你去通知其他人,你表弟舒恪回来探亲,让他们做饭留客。”又交代阿恪:“你舅母不知道你二哥的事,记得不要和她提起,让她死的时候好过些。”
说得如此的悲凉,阿恪一阵难过,犹豫了一下,问道:“我四哥呢?怎么一直都不见?”这个家里,他最牵挂的人就是欧青谨。
欧二老爷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去吧,我累了,饭,我就不陪你吃了。”
阿恪的心直往下吊,求救似地看向欧青英,欧青英对他招手:“走吧,想知道什么,我慢慢和你说。”他指着院子里的树桩和破烂的门窗:“天气太冷,粮食不够,没有炭火取暖,都砍了来烧了。家里的人少了许多,这么多房子也住不下,所以拆了门窗取暖。”
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阿恪对赵明韬的痛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心里又有些责怨夏瑞熙,如果当初欧青谨不娶她就好了。
欧青英叹道:“这是当初家里的决定,并不是她的错,就像……不是你的错一样。”
就像他是私生子不是他的错一样,阿恪瞬间羞红了脸,低下头:“我去看其他人。”
阿恪从欧二夫人房里出来,心里像压了一块巨石,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来。欧二夫人已经有些意识不清,大约真的也就是这两日的事了,吴氏已经彻底地成了一个老妇,头发花白,两颊深深地凹了下去,只有眼里的精光还在,唇角的倔强还在。
他们留阿恪吃饭,阿恪不敢吃,推说自己已经吃过。粮食这么紧张,他实在是不好意思再浪费他们的粮食。他想着,队伍明天就要开拔,不管粮食再怎么紧张,怎么的也得想法子给欧家弄几袋米来,他还得去寻刘将军,求他给留下来协同赵明韬守城的官员打声招呼,不许赵明韬再欺负欧家人。
阿恪走到大门口,回头望去,这个家里还处处残留着曾经的锦绣繁华,也因为这样,更添凄凉。欧青英瘸着腿跟在他身后,强挤出一丝笑容:“明日就走,是不是?记得多注意安全。身体是自个儿的,功名可以慢慢挣。”
阿恪发誓一样地说:“三哥,你放心,以后姓赵的那小子定然不能再使坏了。我一定会想法子把四哥找到。你们,好好过日子,如果以后我,我又来看你们。”如果以后,他还能活着,他一定会回来的。
欧青英笑着向他挥手:“知道了,去吧,多保重。”
阿恪推开门,险些撞着人。竟然是夏老爷,夏老爷身后还跟着两个带兜帽披风的妇人并一个管家模样的男子。几个人手里都提着东西,或是药箱,或是鼓囊囊的袋子,或是香烛纸钱。
夏老爷和欧家人一样的憔悴,原来挺着的肚腩也没了,头发早已花白了大半,眼里再也没有了那种锐利的光芒,背也有些佝偻,他是真真正正的老了。
立在他左侧的妇人,虽然也憔悴,但脸上隐约可以看出夏瑞熙夏瑞蓓姐妹俩的影子来。阿恪猜到,这大约就是夏夫人了,心头不由一阵狂跳,往另一个带兜帽的妇人望去,他失望了,那不是夏瑞蓓,而是一个中年妇人。
阿恪恭恭敬敬地行礼退到一旁:“世叔。”他发狂地想知道,夏瑞蓓到底怎样了。
夏老爷夫妇是来吊唁一下欧青华的,顺便给欧家二老诊病,送些吃的用的。大家都难,但他总比欧家好许多,能关照的就多关照一点。
夏老爷看见阿恪,很是惊讶:“阿恪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虽然有过往,但在这样的世道,能看见一个活着的熟人,实在是一件难得的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