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朴烦不折不扣地执行了熊兰的命令,但是他对再次投降明军还是有些担忧——以前朴烦并不太清楚清廷到底强大到什么地步,不过这次和熊兰一起投降后,王明德的军官给朴烦讲了不少明军战略形势:四川虽然很大,但是陕西也不比四川小,人口还要比四川多,川陕总督李国英已经全取陕西,四川也占了一半,胜负已经很明显了;更有一个军官说,控制这么大地盘的李总督和朝廷一比,都算不上什么,现在朝廷的疆土从南走到北,至少要走上个两、三年的样子。
朴烦觉得从万县到重庆、或是万县到奉节就已经很远了,要走上十几天,四川更是大得没边了。朴烦当兵前的亲朋别说走出四川,就是万县附近都没离开过,那时要是听说谁去过陕西,那对朴烦来说就和天外来客差不多了。从军后朴烦的见识虽然增长了不少,但听清军军官说,清廷的控制疆域光走就要春去秋来地走上几年,他还是感到难以想象,这地盘得大到什么地步啊?
清廷既然控制了这么大片的土地,朴烦心里难免就会有畏惧感,觉得清廷的那个皇上要比控制奉节、三峡的文督师要厉害得多。因此在关押好俘虏后,朴烦就向熊兰和秦修采提出了个疑问,那就是和这么庞大的清廷作战,是不是太危险了。
秦修采觉得,普通士兵最好糊弄,大部分士兵连北京到底距离四川有多远,到底是云阳一个县人多还是山东一个省人多都分不太清楚。由于对天下形势的无知,所以对清廷也没有太多的畏惧;但朴烦这种军官就稍微麻烦一些,由于不是对实力对比一无所知,所以会胡思乱想。
“正是因为太远了,所以我们要投降邓先生。”秦修采马上替熊兰解释起来:“从四川到北京,走路都要走上好几年,而邓先生从奉节过来就要半个月,你说这到底是鞑子皇帝厉害还是邓先生厉害?”见朴烦还有些不明所以,秦修采摇头晃脑地说道:“若是我们不投降邓先生,鞑子皇帝要好几年才能知道邓先生来打万县了,知道后皇上总要再问一声吧,到底邓先生带了多少人来打熊千总,这总不能不问吧?”
“是,是。”朴烦连忙点头,对秦修采的话非常赞同。
“从北京一路走来,又要好几年,等问清楚了又要好几年地走回去,就算只问一次,或者前前后后也要小十年了。”秦修采反问朴烦道:“你觉得,我们能顶邓先生十年么?”
“十年?”朴烦大吃一惊,当初邓名的万县一战,杀得谭诣血流成河,成千上百的尸体铺满了城外的山野,当时看到那番场面后,朴烦的腿肚子就直打哆嗦;直到现在,有时在万县北方的山林里,还能看到那一战后遗留的骸骨——谭诣的大军可是五千多人啊,是现在万县熊部的两倍多,两个时辰就被邓名杀得精光——清军军官有时会谈起的湖广、南京之战,那些消息对朴烦并没有什么太大的触动,但他对万县一战的经过记忆犹新,这次去云阳见邓名的时候,朴烦虽然比当初好很多了,但依旧非常害怕:“别说十年,就是十天,嗯,就是一、两天也顶不住啊。”
这话语脱口而出后,朴烦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担忧到底有多么愚蠢,满脸羞愧地向熊兰和秦修采道歉道:“多谢师爷指点,卑职真是糊涂了。”
“没事,有不懂的就来问我,或是问师爷都行。”熊兰大度地挥挥手,让朴烦出去了,熊兰对此人非常满意:因为朴烦不问对错是非,一律照着他吩咐去做,就像这次心里明明有担忧,但还是先不管不顾地把熊兰的交代办成了,再来提出质疑,这种手下用着就是放心啊。至于能力和知识问题,这并不是熊兰所关注的,他自己就很有本事,再说还有个师爷秦修采可以商量,手下要都是朴烦这种任劳任怨的就最好不过了。
据秦修采所知,万县军对邓名的畏惧远甚高明瞻和王明德。秦修采虽然不承认,但他其实也一样,首次遇到邓名时秦修采就在谭弘身旁,几千大军被邓名带着一群散兵游勇就打垮了以后,秦修采也没有了对抗邓名的勇气,感觉自己在对方面前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正是出于这种心理,之前秦修采反对向清军投降,而这次双手赞同熊兰反正。其他人的见识不如秦修采,在他们心目中谭弘的地位也更高高在上,自从这些人本来视为天神一样的谭弘,被邓名五花大绑地押来后,他们对邓名的畏惧就已经开始了。其次就是万县一战,给这些人巨大的视觉冲击,那一战结束后,好多谭弘的军官都吓得瘫倒在地,其中绝大多数人一辈子杀过的鸡都没有邓名那天杀的人多。
而高明瞻和王明德显然没有这样有气势的出场,早在他们抵达前熊兰就摸清了他们的动向,向清军投降的准备工作也都已经完成。看到几千清军抵达城下时,万县守军有不少人甚至有这样的联想:和当初谭诣的兵马差不多,要是邓先生在,估计又是一个下午就打发了。
今天下午朴烦返回后,给万县守军带回了邓名已经离城不远的消息,结果熊兰也不用再进行什么煽动工作了,大家立刻达成了一致意见,马上倒戈立功赎罪——这些万县军官把对邓名的恐惧,统统发泄在了清军头上。
事后倒是有一些军官和朴烦一样产生后怕,觉得要是邓名又走了,而清军再来,他们就不太容易投降保命了,对此熊兰根本不以为然,他对秦修采说道:“要是邓先生来攻城,我手下这帮人肯定不会抵抗的,就算当头的鼓起勇气想打一下,手下的兵都能先跑了。”
“东家说的对!”秦修采知道熊兰说的确实是实情,真打起来万县的守军完全不可靠,只能指望王明德留下的那些清军,可是其中大部分也是壮丁,就凭几百个披甲还想挡住邓名?要是这么容易,那湖广、南京的清军又怎么会一溃千里,连总督都被打死了两个?虽然川陕总督衙门拼命宣传,声称邓名在武昌遭到了严重的挫败,但熊兰和秦修采显然都不这么看:“眼前一关都过不去的话,想几年后的事情有什么用?”
为了安慰熊兰,也像是为了安慰自己,秦修采说道:“邓先生一听说四川有险,就急速赶回,这说明邓先生不会放弃四川啊。有邓先生在,还怕什么鞑子么?”
熊兰点点头,当初他刚听说邓名去湖广后,心里也很是失落,觉得对方不会再关注四川了。熊兰对邓名同样深感畏惧,很清楚若论打仗自己根本不是对手;也和秦修采有相似的考虑,要首先设法度过眼前的难关;不过除了这两点外,熊兰偶尔还会冒出一个稀奇古怪的念头,这个念头他并没有和任何心腹手下提起过,其中也包括秦修采和朴烦。
“我虽然是个妾生子,不过父亲、生母、嫡母都是汉人啊,这头发和衣服虽然不值得用这条命去换,不过……”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办妥,熊兰在等邓名来万县的时候,这个念头突然又一次冒了出来:“不过若是有的选,还是能保住头发最好。”想到这里,熊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光脑壳。但和往常一样,这个念头也就是存在了一瞬间而已,熊兰立刻把它赶出了脑海,更自嘲道:“我可不想断头留发。”
自己居然会有这样迂腐的念头,熊兰不禁感到很可笑,这也是他不曾对心腹手下提起过这个念头的原因——熊兰都不敢相信自己会这么想,更不用说手下。
……
邓名又一次来到万县城前,熊兰带着万县守军官兵出城,用传统的熊氏礼仪来迎接他,那就是:军官人人自缚双手,按照官职的高低分先后,在道路两边跪了一地。
看到邓名抵达后,精通熊氏礼仪的万县军官齐声高呼:“死罪!”
“好吧,都起来吧,这不是事先已经都说好了么?你们反正,我不计较。”邓名没有像王明德那样给熊兰亲释其缚,而是招呼位于熊千总身后的士兵们:“给你们的千总松绑。”
上次熊兰在向邓名投降时,还耍心眼系了一个活扣,可这次他绑了一个货真价实的死扣,还系得挺紧,士兵们折腾了半天才给熊千总解开。
“上次万县之战熊千总没有立功,所以事后也没有什么奖赏,只是给了个千总的名头。”等熊兰的绳子被解开后,邓名就当着万县众人说道,这个理由虽然没有什么错,但其实并不是主要原因,归根到底还是熊兰的出身让人看不起,这点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但实际上熊千总就是万县之主,马上管军、马下管民。我和文督师已经说过了,从即日起,熊千总就是万县县令兼守备,挂游击衔。”
熊兰忙不迭地称谢,正常情况下,得到官职的官员应该赌咒发誓效忠朝廷,不过熊兰脸皮还没有厚到这个地步,只说一定勤奋工作,不让文安之和邓名失望。
对此邓名也心知肚明,点了点头表示对熊兰的表态很满意,至于被熊兰抓住的俘虏,邓名也当场做出了决定:所有的军官都送去奉节关押,听候文安之的处置;至于普通的士兵,则尽数交给熊兰,无论是用来屯垦还是补充战兵,他都可以一言而决。
接下来邓名又视察了一番万县,接着这个机会,熊兰趁机向邓名展示了一下他的治理才能。虽然万县只有两千屯垦兵,但熊兰开垦了小一万亩军屯,今年打出了一万五千多石的粮食。这个亩产量已经和奉节等地相当了,考虑到熊兰今年才走马上任,万县刚刚易主,邓名觉得这个成绩就不错了。
军屯的效率一直比较低下,无论是奉节还是三峡,军屯的亩产一般也就是一石出头,大概也就是民田的一半,而且士兵能够负责的田地也比较小,平均一个屯垦兵也就是能够耕作两、三亩地而已。而万县的屯垦兵负责的土地面积超过一倍,亩产也还可以,邓名就询问了一下熊兰的经验,若是不错的话可以向奉节等地进行经验介绍。
熊兰自然是抖擞精神,把他今年苦心思索出来的各种奖惩条例都罗列了出来,仔仔细细地给邓名讲述了一番。
邓名听完后也觉得很不错,就夸奖了熊兰几句,然后和卫士们研究此事。
这些卫士虽然有战争经验,但除了任堂外,其他人对如何治理内政都没有经验,兴趣也都不大。
所谓有经验的任堂其实也是半桶水,幸好随行的还有不少奉节士兵,邓名最后从其中找了几个曾经从事过屯垦工作的人,把熊兰的条例说给他们听,问他们有什么意见。
曾经负责过屯垦的军官对熊兰的条例显然不以为然,但一开始也不想对邓名明说到底为什么不可行,经不住邓名的再三询问,最后总算说道:“提督,万县只有两千人,当然事情都很好办。”
据这些奉节的军官说,军屯产量低下的主要原因就是屯丁偷懒,对于这个问题以往的才智之士绞尽脑汁,设计出种类繁多的奖惩办法,但是收效并不大。就比如最简单的一个挑水问题,只有在军官监督的时候,屯丁才会老老实实地挑水,而且还会在军官看不到的地方偷懒。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就得制定条例规定负责挑水的屯丁每天必须要挑多少桶水,如果完不成就要受罚;作为对策,屯丁就会设法用小桶,以减轻劳动量;如果规定了桶的大小,屯丁就会设法不装满。
在奉节军官的口中,这个其实就是一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比赛。熊兰刚刚接手万县,一门心思要赶出点成绩给上面看,亩产稍微大一些是很正常的;而且万县人不多,熊兰能够直接到一线监督,下面的人想偷奸耍滑也不容易。
“这些主意不是没有人想过,比万县这里的办法还多,还精细,但最后依旧什么用都没有。”奉节军官声称,这只是他表面上对邓名说的原因,还有一些理由是下面的人心照不宣的。那就是复杂的人情网络,亲朋偷懒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负责军官也要捞一点自己用的油水。万县现在可能这种损耗少一点,所以看上去效率高一些,不过长期看来,这个效率肯定会不停地下降。
不过就算有这样、那样的原因,军屯依旧比民屯拥有不少优势,也是夔东方面普遍采用的方法。不过这点奉节的屯垦军官也没有和邓名提,因为他们都听到过传闻,说是邓名不打算在川西采用军屯模式。有经验的人并不是很多,其中没有人愿意惹大人物不快,尤其是掌握下面人的前程、生死的大人物。
……
贵阳。
最近几个月来,吴三桂的心情一直不是很好,在得到把云南封藩给他的许诺后,吴三桂就一直想努力进取,尽早夺回昆明,把自己的封地拿到手。为此吴三桂甚至采用了涸泽而渔的模式,在贵州境内征收一半产出作为赋税。
年初吴三桂定下这种政策时,以为这种高赋税不会维持多久,等今年收获后,肯定能够从清廷要来大量的物资。等拿下了云南,把李定国赶走后,吴三桂需要的军费也就可以大大减少。吴三桂本来盘算着,那时可以借口边境不稳,继续向朝廷讨要大量的补给,然后在自己封地内进行减税,让藩国可以迅速得到恢复。
但随着湖广战事的展开,胡全才二话不说就截留挪用了本应给吴三桂的大量物资;更讨厌的是,无能的胡全才还兵败身亡。吴三桂伤心的想到,本该属于的他的东西结果全便宜了邓名了。
得知郑成功侵入长江后,吴三桂就断定今年他不太可能获得更多的补给了,无论闽军成败与否,清廷都不会再向西南投入大量资源:即使能够击败郑成功,清廷的赋税重地也被搅和得一塌糊涂;如果闽军得志,那吴三桂估计就会接到撤出西南,反攻江南的命令了。
事态也确实朝着吴三桂预料的方向发展的,邓名也去东南搀乎了一通,当看到邸报上列出的那长长一排免税地区后,吴三桂叹了口气,知道今年西南休想得到任何补充,就是明年能有多少也很难说。
既然吴三桂从清廷那里拿不到东西,那他对养活贵州的十万大军就有了很大的抵触心理:虽然吴三桂已经设法把耿藩、尚藩等诸多援军都轰走了,但剩下的军队还是太多了,清廷不给补充后,这些人就是在吃吴三桂的封地产出。
今天吴三桂把赵良栋找来,掏出一封信给他:“川陕总督李国英来信了,他说邓名已经返回湖广……”现在李国英尚未得到邓名行踪的确切消息,对邓名下一步的行动也都是猜测而已,不过吴三桂倒是说的斩钉截铁:“邓名势必图川,若是图川势必要拿下重庆,把川西、川东连为一体。若是被邓名得志,朝廷平定四川势必要多费周折。”
前几个月吴三桂一直想把部分部队的开销转嫁给周围省份,虽然他成功地塞给了两广一些人,但一直无法在湖广张长庚那里取得突破——尽管丢了半个湖北,但张长庚拒不向朝廷提出求援要求;张长庚还对吴三桂声称,若是他私自派给援军,那湖广绝对不承担援军粮饷,需要他们自带干粮,湖广方面更不会为此用银子和粮食来报答平西王。
吴三桂对此的评价是要钱不要命,愤恨之余就满心盼望邓名把张长庚也宰了,换个更看重性命的湖广总督上台,只可惜邓名让他失望了。
“李国英请求我们出兵援助他,他已经向朝廷提出了求援的要求,贵州和四川乃是邻省,守望相助也是应该的。”吴三桂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赵良栋的脸色:“将军可愿去重庆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