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经过这一仗应该暂时无法发动进攻了,我们有一点闲暇。”邓名对手下们说道,无论如何,清军想要征集几万辅兵也不是轻易能够做到的。通过对俘虏的审问,已经知道清军这次动员是从年初开始的,而且有北京划拨的大批资源。等李国英把战败的消息汇报上去,就算清廷再次派遣部队、拨给物资,也要等很久以后了:“冬天黄河会上冻,在明年年初之前李国英不会再威胁我们了。”
邓名下令两千常备军立刻出发,而征召兵也没有尽数解散,有很多成都的士兵因为此战没有机会成亲,感到非常的不甘心,邓名就宣布如果他们愿意,就暂时充任一段时间辅兵,帮助携带盔甲和物资。
听说要出兵云南、缅甸后,征召兵们犹豫了一下,有六千人响应邓名的号召,愿意只携带武器而不是盔甲出发。虽然士兵们都指望着去湖广、江南,但邓名都走了,他们估计湖广也去不成了,讨不到江南的姑娘做媳妇,就琢磨着去云南说门亲事。
不过,有不少士兵纷纷要求邓名做出保证,这次征战结束后一定要全力帮他们解决终身大事。邓名知道现在这是川西同秀才们最急迫的要求,就当众宣布一定会给大家安排,为此邓名又带上了库存的一些银两。他不知道云南那边对金银的需求如何,思来想去,为了能够实践诺言,他下令多带一些粮食,或许云南的百姓更愿意接受这种聘礼——在这个时代,粮食同样是财富,只是运输起来比金银困难得多。
明军士兵高高兴兴地出发了,听说这些粮食是预备给他们做聘礼用的,士兵们看着那些沉重的车辆就感到亲切。八千明军浩浩荡荡地出发前往嘉定州,然后直奔昆明。
……
半个月前,从忠县逃回的清军就尽数抵达了重庆,山西绿营一打听,得知王明德的人一个也没有回来。
“王帅是全军覆灭了啊。”虽然是预料中的结果,但山西绿营还是感到很难过,毕竟他们还抱着万一的想法。
不少人就向李国英要求祭奠此战死难的将士,除了王明德他们外,还有那些失踪在荒山野岭的山西同袍。此外,山西人都认为应该为牺牲的官兵向朝廷讨要抚恤。
听说这个要求后,张勇冷笑一声,一句话也不说,等着看李国英如何收场。而川陕总督也非常尴尬,他表示现在敌情不明,还是等探察仔细后再说,而且山西绿营那些走丢了的士兵们,过些天也可能回来一些。
李国英和张勇都知道王明德那伙人的打算,但他们总不能公然说出来,不然将来朝廷就会知道他们两个事先都知道。李国英离开前和王明德他们谈过,知道他们肯定会和邓名议和,而他打算装不知道,无论王明德将来把突围过程说得多么惊险,李国英都会原封不动地报告上去。
见李国英对忠诚的手下如此薄情,山西人都有些不解,就算将来能逃回来几个,这抚恤金也是钱啊,难道川陕总督和钱有仇么?
派人去探察忠县情况是不可能的,现在江面上虽然没有了川西明军水师的主力,可明军依旧牢牢地控制着江面。而且袁宗第已经在水师的掩护下在东面部署了一些警戒线,最远的哨所一直建立在铜锣峡上。既然明军已经封锁了去忠县的道路,看起来王明德他们更是凶多吉少。
李国英找各种借口拖了半个月,到最后他也开始狐疑起来。按说王明德和邓名做交易,拿到了船只应该很快就能回来,就算李国英返回重庆的时候看到王明德先回来了他都不会感到太奇怪。可现在一个月都过去了,忠县那边依旧音讯全无。
“难道议和失败了?王明德他们被邓名歼灭了?”李国英不禁紧张起来,忠县那边的大营里还有两百驻防八旗呢。
随着时间推移,不但李国英,连最恨王明德的张勇也开始疑神疑鬼,陕西提督私下里去和川陕总督商议,觉得说不定王明德他们真的遇难了。
“总督大人和末将都认定邓名会守信用,但要是他这次不守信用了怎么办?七万大军,邓名这贼说不定就毁约,偷袭了毫无防备的王总兵他们。”张勇小心翼翼地给李国英分析道,而且越想越是有理:“王总兵手里还有一万多套盔甲,甘、陕的工匠就是没黑没白地干,也得大半年才能做出来吧,邓名说不定就见财起意,害了王总兵他们。”
李国英默然不语。盔甲是重要的战略物资,而当初把盔甲都留下是李国英的主意。李国英觉得反正也要议和,又无力制止,干脆多替朝廷节约一些物资好了。听张勇这么一说,李国英更加担心了:“难道是因为我才害了驻防八旗的人?”
又等了几天,袁宗第的部队突然撤退一空。重庆的将领得到这个消息,都觉得王明德本人即使还活着,军队也肯定是完了,不然明军不会主动撤退——显然明军认为没有必要继续封锁了。
又过了几天,依旧没有王明德的消息,李国英终于断定邓名这次是毁约了——如果不是明军撕毁协议,王明德不至于连一个人都逃不出来:“明日在江边祭奠死难将士吧。”
“魂兮归来……”差不多就是在邓名出发后,李国英在重庆城边举行了招魂仪式,郑重其事地把三杯酒倒进长江。李国英这些日子来连生气带劳累,体力已经到了极限,祭奠仪式上李国英想起手下精锐为之一空,心腹亲信丧失殆尽,而且还要和朝廷解释为何山西绿营能逃出来反倒驻防八旗尽数覆灭……
勉强支撑到招魂仪式完毕,心力交瘁的李国英眼前一黑,栽倒在地。这是自从与袁宗第交战后,李国英第二次昏倒。上次的病本来就没有养好,紧接着就得知孙思克把后路丢了,还把虚实暴露给邓名,李国英带病指挥军队作战,然后翻山越岭地突围,又急匆匆地赶回重庆检查仓库、统筹全军,日理万机的李国英差不多就没有休息过一天。
第二天早上,担忧老长官身体的高明瞻前去探望,看到川陕总督已经醒了过来,头上缠着布,坐在床上,仆人正给他喂粥。
“我已经好了。”李国英有气无力地说道,让高明瞻安心:“昨天就是太累了。不过也好,我现在想清楚了,他们殉国也不是坏事,至少不会引起谣言。再说邓贼做下了这种事,将来谁也不会信他的话了。”
高明瞻用力地点点头。王明德、胡文科都和他一样被邓名俘虏过两次,这两个人下落不明让高明瞻也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接过李国英仆人手中的碗,高明瞻坐在床边亲自服侍李国英吃粥。李国英吃了两口粥,摆摆手表示吃饱了:“等我明天起来,就给朝廷写奏章,重庆是不能再守下去了……”
话刚说到一半,突然听到外面隐隐有鼓声传来,接着好像又响起了喧哗声。
“怎么回事?”高明瞻眉头紧皱,转身呵斥道:“谁这么不晓事,不知道总督大人身体不适么?”
昨天李国英当众昏倒,重庆城里无人不知他需要静养,不要说擂鼓,就是打更的更夫都轻手轻脚,唯恐惊扰了这根甘陕的擎天柱。
但外面的喧哗声越来越响,好像城内已经是人声鼎沸。高明瞻腾地站起身,向李国英说道:“总督大人,下官出去看看。”
“把窗户打开。”一脸憔悴的李国英伸手指向窗户,为了保持屋内的安静,仆人们不仅把窗户都用木板挡上,还把所有的空隙都塞住了。
“总督大人。”高明瞻看着李国英那苍白的面孔,脸上显出了为难之色。
“无妨,我要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在李国英的坚持下,仆人七手八脚地把封死的窗户拆开。一推开窗户,就听到隆隆的鼓声和人声,声音能够传到衙门深处,可想而知城内到底有多么热闹。
“这鼓声是从朝天门那边传过来的?”李国英疑惑地问道。
……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几千清军昂首挺胸,在嘉陵江另一面排开阵势,还唱着嘹亮的军歌。
“用力擂鼓,大声唱!”
胡文科用力地向部下们喊叫着:“让总督大人看看我们的威武军容!”
王明德他们在忠县老老实实地呆了一个月,然后通报袁宗第,一直等到明军完全撤走才开出营地踏上归途。而袁宗第也把上次王明德他们被俘的亲兵交还。从袁部 口中得知重庆无事后,返回的清军毫无心理负担,优哉游哉地慢慢返回,路上还打猎娱乐了几次——秋高气爽,马壮鹿肥。打到肥美的猎物后,王明德他们和满洲太君把酒言欢,感情更是融洽。
眼看到了重庆城旁,王明德他们决定给效忠多年的总督大人一个惊喜,他们深信等李国英得知他们把盔甲都完整地带回来后,一定会高兴得开怀大笑。
……
高明瞻向传令兵问清了喧哗的缘由后,不知道如何是好,回过头向床上看去:“总督大人,这个……”
王明德这句话没能说完,他一个箭步跃到床边,焦急地伸手去扶又一次软倒在枕头上的川陕总督。听到了高明瞻和传令兵的对答,李国英又一次昏死过去。高明瞻大叫:“大夫,快叫大夫啊!”
※※※
邓名离开叙州前安排李星汉留守成都,负责训练部队;同时让任堂去奉节报信,由他自行斟酌怎样向文安之汇报咒水之难。任堂无可奈何地上路了,背地里还嘀咕为何要让自己负责去报告这个坏消息,已经两年半了,奉节从邓名手下收到的从来都是好消息。
穆谭也与任堂同行。周培公似乎要和邓名谈什么事,已经派了密使到达奉节,邓名分身乏术无法亲自去见周培公的密使,就让穆谭代劳。用邓明的话说,那就是穆谭比较善于谈判,而且和两江官员的关系也不错。
“到了奉节,我们俩一起和督师说咒水这件事。”乘船的时候,任堂满怀希望地对穆谭说。
“不,提督说了这个事是你负责的。”在人前的时候,穆谭和任堂已经开始用邓名的爵位和军阶称呼他,但私下交谈时,还习惯性地用老称呼,不止任堂和穆谭,四川的同秀才们也是一样。
穆谭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我笨嘴拙舌,不会说话的。”
“谁说的?”任堂愤然反驳道:“提督都说了你善于谈判。”
“唉。”说起这个任务穆谭也是一肚子的牢骚:“什么善于谈判,明明是臭名昭著,现在连都府都有人对流言信以为真了,偏偏我还不能说我收下的礼物都被提督拿走了。”
“不是还给你剩了些么?”
“我背了多大的恶名啊,那一点点津贴算什么啊……再说,我完全是为提督效力,不然谁肯为了那么一点钱自毁名声啊?”
两人向邓名要求加薪的提议遭到了否决,邓名表示很理解他们的难处,所以给他们招聘幕僚的权利,而招募来的幕僚和参谋政府会发给工资。
明朝开国之初,朱元璋恨不得让官员一个人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做了,怎么舍得给他们多发工资?后来朝廷也意识到实际的工作超出了官员的个人能力,一个知县要负责司法、教谕、税务等工作,需要好几个师爷协助他。但官府认为这些幕僚是官员私人的助手,朝廷没有理由承担他们的费用——无论贪污、收仪金或是其他什么灰色收入,反正由官员自己解决,朝廷不会掏钱帮官员养人。
而结果就是这些人确实成为了官员的私人助手,如同亲兵拴在将领的效忠链上一样,师爷也拴在了他们的东家身上。或许亲密程度没有将领和亲兵那么牢固,但当东家和朝廷的利益发生冲突时,这些人都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东家一边,哪怕帮东家策划投敌也是义不容辞。
因此邓名决定把这个关系改一改,任堂和穆谭这两个人还好办,只要成立一个参谋机构就行了;但这两个人的要求提醒了他,邓名临走前制定了一个大方针,那就是包括知府在内,他们如果需要幕僚的话,可以列一份需求名单,然后像志愿兵一样签署两、三年的短期雇佣合同,幕僚的薪水一律列入官府的开支——邓名把这些人称为临时工。
在邓名看来,雇佣这种临时工有许多好处,他们属于官府的人,拿着官府给的薪金,上下级的关系会松散一些。好比知县固然会向知府拍马屁,但肯定不会像幕僚那么死心塌地。不过邓名也知道,对于旧的主人、幕僚关系,这种改变究竟能起到什么作用还很难说。
最大的问题就是审核到底需要雇佣多少幕僚。以前都是官员自己雇,他们肯定不养一批光吃饭不干活的闲人;现在由官府出钱,搞不好就会有人拿这个职位送人情,安插亲戚朋友——尤其是成都和叙州的两位知府,他们既有权决定雇佣的人选和数量,又掌握拨款的权利……所以邓名暂时只定了一个大方针而没有具体措施,他打算在路上慢慢琢磨如何制衡。
到了奉节之后,任堂和穆谭发现这里的大人物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多得多。夷陵的刘体纯、巴东的党守素,连以前和邓名相当疏远的施州王光兴也来了。既然刘体纯来奉节了,那李来亨自然不能动,不过他也派了一个副将和刘体纯一起来;而且据刘体纯所说,郝摇旗也正在赶来的路上。郝摇旗和贺珍达成协议,让贺珍负责指挥汉水流域的明军,而他抽空来奉节参加委员会的会议。
咒水之难让文安之的心情很不好,本来因为重庆大胜而一片欢腾的奉节也因此陷入了沉寂。不过夔东众将的反应并不是这么强烈,他们在文安之面前显得非常沉痛,但在文安之离开委员会后,大家的话题马上就转到了他们更关心的问题上。
刘体纯认真地再次确认:“左都督肯定不会来了,对吧?”
“是的。”任堂答道,他全神贯注地等着刘体纯向他说明为何奉节会聚集这么多重要人物,他看到周开荒也是一脸严肃。
“嗯。”刘体纯脸上明显地露出失望之色。
“这件事和剿邓总理有关。”
刘体纯的话让任堂又愣了一下,他当然知道剿邓总理是周培公,不过有必要在明军的会议上对敌人用敬称么?
“这位就是周布政使的密使。”刘体纯把一个富商打扮的中年人介绍给任堂和穆谭:“他是和我们一起来的。”
周培公的使者向川西众人行礼,然后开始介绍长江中下游的情况。据密使所说,明军走了之后,两江的经济形势急剧恶化,而蒋国柱和张朝都束手无策。
赋税积欠是明朝的常态,在崇祯朝以前,明朝对于积欠常常进行减免,即使实行了考成法以后,一般收到七成的税赋就视为合格。但考成法是一件威力巨大的武器,当崇祯朝把清理积欠和考成合格挂钩后,官员们为了自己的前途就拼命地征税,导致大批农民家破人亡。而满清入关以后,继续清理积欠。不过满清主要针对比较富裕的江南而不是已经破败的北方;而且清廷一直注意对灾祸地区实行减免,再加上满清的武力威胁和用屠刀建立起来的凶恶名声,清廷得到了大量的赋税,但却没有引起大规模的起义。
到顺治朝后期,为了维持洪承畴的五千里防线,清廷对两江和湖广的考成一直是以十分为合格,也就是说不管中途有多少损耗,不管用什么办法,官府一定要拿到足额的赋税。这种严厉的考成使得东南百姓的负担大增,平民一年到头辛苦地劳作,却没有丝毫的结余。至于底层的佃户更是悲惨,田租平均已经高达产出的六成。
顺治十六年,在万历年曾高达每亩数十两的南京田价就只有十两了,苏州则不到十两。农民被沉重的赋税压得喘不过气来,自耕农的负担渐渐向军屯士兵看齐,而佃户基本已经与军屯无异——没有人愿意花钱去扮演军屯屯兵的角色,当买地无利可图时,田价就随着不断地下降。
郑成功和邓名两次攻打江南,而福建、四川各条战线上的开支依旧浩大,这让满清政府必须坚持以前的赋税政策。现在两江的小地主也开始破产,他们为了完税不得不借贷,然后卖地偿还,这导致田价继续走低。
在种地难以养活自己后,农民的购买能力也越来越低,越来越舍不得购买布匹,过年做衣服都舍不得购买商家的产品,而是完全依赖妻女的纺织,这让两江的经济作物区也开始萎缩。简而言之,满清为了继续把战争打下去而全力压榨东南数省的百姓,导致东南的财力到了枯竭的地步。
“今年秋收过后,又有很多人出售田地,而愿意购买的人非常少。江宁周围的水田,现在花个五两银子就可以买下一亩,如果买得多,三、四两也不是不行。”周培公的密使说道。
田价已经贱到这个地步,地主和佃户都不可能再购置农具,不可能增添牲口,可想而知明年的产量会继续降低。更多的人要靠借高利贷来偿付赋税,然后不得不想尽办法抛售土地还账——偏偏还没有多少人肯接手。就算是对经济原理一窍不通的两江官员,也知道这意味着离经济崩溃越来越近。
如果放在从前,蒋国柱和张朝不会有丝毫的犹豫,那就是继续按照朝廷的命令收税,如果发生民变就出动军队镇压——反正他们只是流官,民生根本无法与朝廷的权威相提并论。但现在蒋国柱和张朝都有了别样的心思,他们也和吴三桂一样,不能对民生凋敝熟视无睹了,无法一味横征暴敛下去。
只是北京的税赋任务依旧要完成,今年他们不是战区,没有减免赋税的借口。
“周布政使的打算是什么?要我们攻打两江吗?”穆谭听完后立刻问道。
“是的,原本希望邓提督能够去江南转悠一圈,至少为几个府争取下来明年的免税。不过这次我们实在无法提供足够的粮饷了。”
“不给我们粮饷,那我们为什么要去?难道要我们自己带粮食吗?”任堂顿时怒形于色。虽然川西早有攻打江南的计划,但这个时候要是不愤怒地嚷上两声,怎么让对方知道自己的难处呢?
而穆谭没有立刻叫苦,他偷偷看了刘体纯一眼,觉得大概周培公那边还有什么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