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名的军队行进速度并不快,八千士兵离开嘉定州后就一直走陆路。自从年中在昆明和李定国达成协议后,建昌就抽出一部分力量建立了连接川西的交通线。这些新建的驿站帮了川军不少忙,不然邓名行军的速度还要慢。
“将来迟早要沿着道路修建兵站,不然这条路实在是太不好走了。”邓名对赵天霸抱怨道。驿站里住不下八千名川军,每日川军都要自己扎营,而且还要准备伙食。虽然有驿站提供向导,告诉明军哪里有可以供大军引用的泉水,哪里有适合扎营的空地,但终究是没有人烟的地方,万事都要靠自己动手。
“那要花多少钱?而且驻守多少兵丁?这么多营地需要不需要经常派人来检查?”赵天霸问道:“如果不常来检查,辛苦修起来的兵站很可能就会荒废了,最后还是无法供大军使用。”
“我就是随口一说,赵兄不必当真。”邓名马上意识到自己的想法缺乏可行性,四川行都司的地理条件远远不如川西,很多居民都是逃难来的川西百姓。刘文秀经营建昌的时候收集过一遍人口,冯双礼进驻建昌后就继续收拢周围的居民。这两年川西形势开始好转,那些没有被抓走的百姓开始向嘉定州移动,导致建昌和成都之间变得更加荒凉,所有的驿站都要依靠建昌或是嘉定州补给。
邓名又想了一会儿,再次对赵天霸说道:“或许我们可以制定一条政策,凡是肯在这里居住的人,就划给他们大片的山林,一户人家可以拥有上千亩的山林,其中的出产全是他所有,或许这样就有人肯在这里定居了,形成一些村落。”
赵天霸沉思了片刻,继续给邓名泼冷水:“就算一个人能有几座山,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盐巴、茶叶、布匹都要从成都运来。打了猎物、开垦了山田也无处销售,商队也不会来的吧?除非能发现金银矿山,提督打算怎么让人愿意来这里呢?”
邓名轻轻叹了口气,承认自己无计可施。归根结底还是四川残破,在聚拢起足够的人口以前,什么远大的设想都是空中楼阁。
“等我们回都府路过嘉定州的时候,提督不妨去峨眉山上走走,看看能不能把山民都拉出来。”一直有外逃川边和行都司的人返回,胆大的人已经去成都了,但还有不少胆小的藏身在山中,这些人对川军能否站稳脚跟依然持怀疑态度,所以宁可在峨眉山中继续藏身:“听说天台山也有一批人。”
“是吗?你怎么知道?”邓名也从嘉定州的驿站士兵口中听说过这些事,不过邓名交代过不要上山抓人,如果他们不愿意出来就不要勉强。邓名知道山中的生活条件十分艰苦,因此也向驿站的士兵交代过,若是遇到山民,就接济他们一些粮食和棉布,这些成都都会特别拨给,也不需要让山民用出山生活作为交换。
“因为我们攻打过天台山。”赵天霸大言不惭地答道。他觉得邓名给粮给布完全是事倍功半,还不如出兵把百姓都抓下山来,让他们亲眼见到川西的情况,自然就愿意呆在平原上了。简而言之,明军怎么对付清军的辅兵就应该怎么对付这些山民:“八大王建制的时候,就有很多百姓为了躲避战火而逃去天台山上,上面有很多寺庙可以容身,里面的和尚大多不是好东西,造谣说我们西营的坏话,蛊惑百姓不要回乡生产。”
“结果呢?”邓名追问道。
“天台山上有个湖,有淡水能够屯垦,听信了谣言的百姓还就真不下来了。八大王派兵去的时候,贼秃还组织僧人凭险要抵抗。带队前去的是巩昌王,贼秃们哪里是他老人家的对手?见贼秃们守着正面的山路,就派十几个精兵从后山爬上去,一把火把贼秃们的寺庙都烧了。”张献忠可没有邓名这么好的脾气,白文选也是一流的战将,当时天台山的僧众被西军杀了个落花流水。赵天霸说起白文选的杰出指挥时,脸上也显得颇为得意。
“再然后呢?”
“本来巩昌王把贼秃杀光后,想搜山把百姓都带回去的,但这时鞑子从陕西打来了,巩昌王急急忙忙地走了。据他说山上的山田不少,百姓应该也有很多。后来蜀王还想过去天台山、峨眉山找人,但也因为军情紧急而没有去成。等我们渐渐腾出手来了,把这些地方都搜上一遍好了。”
邓名点点头,没有继续讨论这个话题。在邓名的前世,李国英在平定四川的征战中,过一路屠一路,把藏身于夔东众将根据地的百姓统统杀光。四川战事结束后,经过李国英的不懈搜捕,从周围的山上又找到了不少男女老幼,把他们尽数迁到平原上,据说此时尚有几十万川人,得以逃过明末的这场浩劫。但好景不常,随后就爆发了三藩之乱,仅存的这些川人和刚移民进川的百姓又被赵良栋杀得干干净净,最后统共只剩下一万人。
邓名和赵天霸估计,在建昌和云南必然会耽搁一些时间,他们最快也要到明年正月里才能赶到缅甸边境。
明末战争的节奏要比邓名前世慢得多,明军每次出征时,大部分时间都是花费在路途中。这次邓名率领的八千士兵都身强力壮,没有敌军的威胁,每天都能专心赶路。即使如此,从叙州到目的地也要花四个月左右。每天扎营后,邓名就组织军官预先学习必要的知识。
“缅甸等地有大象,你们听说过象牙吧?那种东西就是大象的牙齿,这是一种巨大的动物。”邓名一边说,一边用力地伸开双臂,给部下们比划着大象的个头:“缅军很可能会拿大象做坐骑,来突袭我军。他们若是用大象冲锋,我军靠方阵是绝对挡不住的,我们都会被大象踩成肉酱。”
赵天霸不得不佩服邓名的见识。在云南的时候李定国也采购过一些大象,训练了少量的象兵用来和清军作战,赵天霸还是那个时候才看到过象骑兵。他没想到邓名这个内地人居然对此如此了解。
看到邓名比划出来的大小后,明军军官有不少人都显得有点紧张,他们很多人对大象根本没有概念。
“大象虽然块头很大,但并不是很好的坐骑……”邓名说到此处,看到赵天霸脸上有不以为然之色,就主动停下来问道:“赵少校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认为大象是很好的坐骑,吼声骇人,晋王用来和鞑子交锋时,大象能把鞑子的战马都吓得不敢上前,而且鞑子的士兵也都极为害怕。正如大帅刚才所说,催动大象冲阵的时候,挡者无不被踏成肉泥。”赵天霸作为唯一见过大象的人,发言具有很大的权威性,让不少明军军官更加不安。
“大象这么好用,那清军是如何对付的?”邓名笑着问道。
“我们本来就没有几头大象,都是晋王花了大钱从缅甸购买的,而且大象欺生,象骑兵很不好操练。这东西吃得又多,还娇气,没过多久就都死在湖南和广西了。”
“原来如此。”邓名微微颌首。这个时代人的知识面实在有限。明初,明军与越南交战,后来与缅甸交战时都遇到过象兵。明军虽然战而胜之,但也没有具体的战胜手段流传下来。而据赵天霸所说,李定国认为,遇到大象就应该派敢战的锐士拼死突击,用人命去换昂贵的大象,不让敌人有冲击本方军阵的机会。不过清军从来没有过这种装备,所以李定国的设想也没有经过实战检验。
而邓名不同,他记得小时候看过的历史书上,就专门提到过罗马人是如何在几年之内一再被迦太基的大象蹂躏的,以罗马乌龟阵士兵的坚定,一样被集中使用大象的迦太基军队踩得惨不忍睹。
而邓名还记得罗马人摸索出来的办法:“我刚才说大象不是一种好坐骑,就是因为和马不同,骑手很难操控大象,实际上只是把目标指给大象,剩下的基本就是看这种畜生自己发挥了。大象非常怕火,如果缅甸人集中大象对付我们,那我们就要用火箭密集地射击。一旦大象害怕了,就会掉头去踩自己的阵地。而象骑兵是根本无法控制住它的——那些站在大象身后的缅兵一样拦不住它们……”
邓名仔细讲解过战术后,不少军官都松了一口气,散会后他们就会把邓名介绍的情况详尽地通报给士兵们。
“大帅这话有什么根据吗?”只有赵天霸依然不服气,他觉得作为亲眼见过大象的人,应该比邓名更有发言权才对。
“我看过一本兵书,专门介绍如何对付大象的。”邓名平静地答道。
“什么兵书?”赵天霸狐疑地问道。他从未听说过兵书会有这样的记载,而且还是一种在国内几乎见不到的武器,更不用说兵书上居然还会说什么大象是一种胆小而且非常畏火的动物:“书叫什么名字?”
“专利。”邓名神秘地一笑:“商业机密。”
“缅甸盛产黄金、象牙,都是非常珍贵的东西,而且便于运输。”今天扎营后,邓名又开始向军官们介绍缅甸的风土人情。其实邓名对缅甸的了解非常有限,很多都是来自通俗历史读物,不过尽管如此,这些内容还是让军官们听得津津有味。
象牙不必说,缅甸盛产黄金的印象则是来自《历史五千年》,那还是邓名童年时读过的一套书。书中讲到英帝国主义强盗对缅甸的征服,称仰光城内到处都是镶着金玉的佛塔,而最高的一座佛塔,几乎就是被金箔整个包裹起来的。总之,攻占仰光的大英帝国军队的官兵,个个都成了百万富翁。
另外缅甸还出产翡翠,不过邓名询问了一下,才知道现在翡翠不值钱,明朝人看不上那东西。既然如此,邓名也就不在军事会议上对此多做介绍了。听他说完黄金和象牙两种物产后,不少军官都眼睛发亮——明军大多不是来自辅兵就是来自贫苦农民,以前铜钱都恨不得一个掰成两半花,连银子都没见过,听说居然有黄金的宝塔,不少人都开始坐不住了。
这种风土人情的介绍对明军来说不仅有鼓舞斗志的作用,而且也有助于消除对陌生环境的畏惧心理。恐惧主要来源于未知,当一个人了解了对手、哪怕是自以为了解了对手后,都会变得大胆得多。
每天邓名都只说一小会儿,因为军官们一次消化不了太多的知识,而且他们还需要给部下开会传达。
“这次缅人犯上作乱、大逆不道,但即使如此,入缅作战后我也不会容忍杀人放火,更不许对缅妇作恶。”邓名并无陷入一场人民战争的打算,纪律方面的要求他已经提过很多回了。不过,邓名的反复强调,反倒在明军中渐渐形成一种看法,那就是胜利是必然的,他们的统帅一直在考虑战胜以后的问题:“如果让我看见了,必定严惩不贷!”
“遵命。”军官们同时高声回答。在各连、队的讨论会上,有的士兵在听了邓名的反复强调后开始琢磨其中的深意,不久前,有一个军官在会前提问时,把部下的疑问转达给了邓名,那就是如果邓名没看见,是不是就不会给予严惩了?邓名听了,再次声色俱厉地重申,只要让他知道了,那罪犯就要被军法从事。今天又一次听到邓名说起此事,军官们立刻应是,不再质疑这是不是苛待勤王的军士。
“至于缅甸的官库,缅王的宫殿,金子铸造的宝塔,我们的士兵若是拿了一点儿,我不会有什么问题,只要能自己搬回去我就不闻不问。如果需要借用公家的车辆、牲口和运输工具,我则要抽两成的税。”邓名建议大家把私人的战利品都交给军队统一运输,这样士兵不至于失去战斗力或是无法承担作战任务。而邓名抽的税很有限,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服务这些跟随他勤王的勇士:“缅人抢夺圣上的宫人、阁老的女眷,还劫掠官兵为奴。君辱臣死,我军不远万里讨伐不臣,就是为了替圣上雪耻。而凡是有此种罪行的缅人都是罪魁祸首,不受我们军法的保护,士兵们无论对他们做什么都有功无罪。”
“明白。”军官们大喊着回应。
“好了,散会。”
第二天在开会前提问的时间,一大群上尉、中尉抢着举手,邓名随便点了一个:“你问吧。”
“大帅,我手下的士兵想知道,大帅说缅人用金子铸塔,到底是不是真的。”
不少军官听到这个问题后也跟着点头,还纷纷交头接耳:
“我正想问这个。”
“我也是啊。”
“昨天我手下的人也都不敢信啊。”
“是真的。”邓名铿锵有力地答道:“不过塔的内层应该还是砖石,要是纯金的宝塔,就是十万大军也搬不回去;应该是在宝塔的表面贴了一层金片,对我们来说刚刚好。”
不少军官立刻笑逐颜开,好像他们现在不是在大明的境内行军,而是已经击败了缅军,正朝着他们的金塔开进。
“还有什么问题?”邓名环顾四周,发现举手的军官一下子少了很多。
一个军官犹豫着举起手,邓名向他点了点头,他注意到这个军官开口前又迟疑了一会儿,好像有很重的心事。
“敢问大帅,这些宝塔都是佛塔吗?”军官鼓足勇气,猛地一下子把问题吐出了口。
不但邓名愕然,在场的川军军官们顿时也都显得不自在起来。
“唉,这个我怎么给忘了?英国兵都是新基督教徒吧?他们拆起佛塔来当然没心理负担。”邓名在心里连声叫苦。作为一个用数学、逻辑来理解自然的人,他确实忽略了这个问题,要知道即使是近代美术,也是在牛顿光学理论的巨大影响下发展起来的。
沉吟了片刻,邓名开口说道:“缅人的佛教和我们有很大的不同,他们的方丈是有品级的,我以前听人说过,缅甸曾经有一座山上的两座庙自己打起来了,你们猜是为什么?”
“这还用说么,肯定是争地呗。”在场所有军官中,赵天霸大概是除了邓名以外对佛门最不敬的,他洋洋得意地说道:“上次不是和大帅说过围剿天台山的贼秃么?他们就常常为了争水、争地、争香客打架,结果官府不得不专门设立一个衙门,就叫和尚衙门。”
好几个人都向赵天霸投过来不满的目光,因为有好多军官是信佛的,川西人一向就有笃信神佛的传统。
“不是。”邓名摇摇头:“是因为品级。”
“什么品级?和尚还有品级么?”
“当然有了。官府就在山脚下,山腰上那座庙的方丈跑衙门跑得比较勤,山顶的就少了一些,结果山腰那座庙的方丈被官府评了一个处级……嗯,我是说正五品,而山顶那座庙的方丈则是副五品。结果山顶的和尚们不干了:凭什么我们方丈要比你们差半级呢?方丈、主持就带着庙里的全部和尚去山腰拆庙。”
“岂有此理!”不少明军军官都大喝起来:“他们是出家人,是佛前诵经人,怎么这样利欲熏心!”
“还有呐,缅甸的寺庙还组织博戏,收费预测开盅,老百姓要是请佛像和菩萨像回家,开光也是要收钱的。”
川军军官一片哗然,越是虔诚的信徒越是怒不可遏,刚才提问的那个军官已经脸孔涨得通红:“庙里的和尚是不是都肥头大耳,油光满面?这岂不是成了少林寺吗?”
“嗯,我也觉得这就是少林寺。”邓名点点头。
成功地消除了手下的负罪心理后,今天赵天霸讲解了一些滇缅边境上的地理,不过赵天霸的了解也不是很详尽,只是让这些从来没有去过云南的军官们有个基本的印象。等到了昆明后,邓名自然会找李定国要一批向导,然后让他们把所知的一切都普及给这八千名川军将士。
在国内的时候,邓名绝对不会允许士兵洗劫寺庙、道观,即使是少林寺也不许侵犯,至于破坏名胜古迹更是想也不用想。邓名总觉得他有责任保护这些建筑、设施。而现在还没走到缅甸境内,邓名就开始用这个来提升部队的作战欲望,虽然理性上知道这样做恐怕不对,但感情上却没有任何问题。
“我明明知道这个时代的满洲人扮演的就是日本鬼子的角色,甚至比日本鬼子还要坏得多。”散会后邓名审视着自己的内心,自言自语道:“可我却依旧把他们看成和我一样的人。听说缅人杀了我们的人、抢了我们的妇女后,虽然规模上没法和满洲人比,但我却恨得咬牙切齿,决心要莽白血债血偿。既然是缅王挑起的战事,那缅人付出代价也是理所应当。”
“我真不是一个国际主义者。”邓名在认真分析了一番自己的感情后,再次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
接下来的一天,邓名没有能够继续开他的座谈会,因为后方追上来了几个明军使者,给他带来了委员会的要求。
“确实是我思虑不周,我以为有刘晋戈和袁象主政,有李星汉掌军,再加上提刑官和银行、税务,应该没有什么应付不了的事。”邓名仔细想了一下,发现了问题所在,那就是以前这套体系能够运转良好,是因为邓名完全担负起了对外的责任。现在的川西体系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但对外的形势发生了变化,川西已经开始具有同时应付两个方向战事的能力。而邓名离开时,并没有给川西集团留下一个能够应付这类事件的机构。
“我不可能处理这件事,我没办法靠着使者往来问清事情的具体情况,时间上也不允许这么折腾。怎样对东南的变故做出反应,应该由留守的人员来负责。”邓名没有给成都和叙州下达什么指示,而是把留守人员从他的脑海里过了一遍,但没有找到适合做对外决定的人选。
“幸好发生了这件事,提醒我了,不然我一去缅甸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来,都府和叙州岂不是要无所事事?”邓名告诉使者稍等两天,他要好好斟酌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