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明军各路将领再次汇聚在李来亨的帅营中,讨论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李来亨的大营设在刚刚夺取的浮屠关。明军控制了长江,与清军分享嘉陵江,并且在江的另一边留下了王光兴的部队,现在这里就是重庆清军突围的唯一方向。在这场会议上,刘体纯才有机会当面向袁宗第解释他为何要配合党守素夺下此地,彻底切断清军主力的逃生路线。
不过袁宗第并没有生气,今天他赶到战场后看到刘体纯的进展,他也对如何攻打重庆改变了看法:如果能快速歼灭李国英,那么无疑对明军更有利,可以收编俘虏并趁着余勇杀向保宁。
除了夔东军的整体利益外,这个目标如果达成,对袁宗第也有个人的好处。在李自成时代,袁宗第曾经有过很高的地位,那时他奉命镇守襄阳,攻击武昌,掌握独当一面、总揽一个战略方向的攻守全权。而占据重庆、保宁后,袁宗第差不多又会是一个战略方向上的负责人。李来亨负责江陵,肯定不会来和自己争,刘体纯要协助李来亨,多半也不会来和老哥哥抢,只要夔东军夺取这两地,那袁宗第觉得自己的机会很大。
“既然李国英已经不堪一击,那确实没有必要在这里和他浪费时间。”袁宗第表示他也赞同刘体纯的速战速决计划。来开会的路上,他把自己的那点小算盘拨打了好几遍。袁宗第自认为和邓名的关系不错,又是夔东军的重量级人物,由自己负责毗邻成都的夔东军新占领区应该能够被双方接受。不过这么一大片土地,袁宗第一个人肯定照顾不过来也不能独吞。党守素、马腾云他们现在的地盘还都是三峡周边的山区,战后也会要求迁入巴中地区,至少袁宗第的万县得让出来——袁宗第需要他们的协助,就像郝摇旗需要贺珍、李来亨需要刘体纯一样,他打算好好发展一下和这些将领之间的关系。
看到刘体纯和党守素的进展后,李来亨也有些动心。重庆和他的地盘有一段距离,这次他出兵完全是为了帮助刘体纯他们;也是因为太多人对他说邓名对夔东军有猜忌的迹象,所以李来亨要来帮助同门伙伴发展一下势力,为此李来亨不但带来了一万兵,还自己掏腰包送来不少粮草。
但归根结底这里还是成都的大门口,无论是李来亨还是袁宗第都不清楚邓名对重庆的态度,他们虽然都怀着戒备心理,但也不愿意和邓名搞坏关系,所以这次就趁着邓名不在来打重庆——听说邓名已经到了建昌,虽然一时半刻回不来,但时间不宜拖得太久。重庆由夔东军独立拿下,夔东军就有权决定如何处置;李来亨担心万一邓名赶回来参战,战后又提出要控制重庆怎么办?
袁宗第、刘体纯和党守素一个个都雄心勃勃,贺珍盼着早点分东西,李来亨不愿意夜长梦多,也想早点返回江陵去照顾自己的领地。所以众人迅速达成了一致意见,那就是明天全体参战,全面进攻整个重庆西线,让李国英的所有的弱点都被暴露出来。
“王光兴就让他继续在朝天门对岸防守吧,以免李国英狗急跳墙,用木排渡过嘉陵江逃窜。”
王光兴和夔东军的旧怨比较多,而且这些年来也没有很好地弥补关系。看过东安郡王的密信后王光兴加入委员会,大家面子上客客气气,但私下里依旧互相提防。既然如此,那还是让他老老实实地负责另外一条路,阻止李国英渡江逃窜吧。
虽然赞成攻城,但袁宗第还是提醒大家要谨慎地保留一支军队在手边,他举的例子就是刘文秀被李国英偷袭的那一仗:“重庆城中说到底也有一万多战兵,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我们要小心,说不定李国英又孤注一掷地出城来偷袭。”
“放心吧,老哥哥。”刘体纯表示在场的都是多年打仗的老手,不会不提防这一点:“万一李国英真出来拼命,无论他打谁,都要拼死拖住,坚持等到其他人来支援。”
上次刘文秀失败的一个的原因就是将领们各自逃生。当时西营内部已经有了矛盾,西营和川军也互不信任,先逃跑的人过桥后竟然还砍断了浮桥,导致来不及过河的大批友军淹死在江里。
“明白。”
“放心。”
“这个还不晓得么?”
夔东众将纷纷答道,他们都是共患难多年的同伴,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李来亨还补充了一句:“这次打下了重庆,首先把各家的兵力补满,然后再论功分俘虏,怎么样?”
大家都高声喊好。李来亨担心有的人心疼部队遭受损失,提出这个建议就是要保证出力者不吃亏。又讨论了一会儿细节,夔东众将就各自回营去安排明日的攻势。
第二天清晨,刘体纯、党守素、李来亨、贺珍和袁宗第从南到北一字排开,几乎同时发起了向重庆的进攻。
在部署了一些必要兵力监视其余的城墙后,李国英派出了五千披甲和一万无甲兵防御西线,依旧把原先的预备队保留在手中,等待合适的投入时机。
从城头望去,西面到处都是赤色的旗帜,重庆城前人头滚滚,都是明军的士兵。战兵在城外的阵地上和城墙前做牵制攻击的时候,明军的辅兵就不断地拆除重庆周围的障碍物,把大量的土方搬运上山来填满壕沟。
“胡全才、郎廷佐这两个家伙到底送了多少东西给邓名啊?”李国英看得连连摇头。上次忠县之战时,袁宗第所部的装备已经让李国英极为惊讶,想不到邓名在武装川西军的同时还能分给万县那么多盔甲;忠县之战后,李国英判断因为邓名需要万县协助川西,所以袁宗第的装备才能那么齐整。
但昨天刘体纯的部队拉出来后,重庆清军就注意到夷陵军的装备也很好,清军的弓箭能够大量杀伤党守素的人马,但对刘体纯的部队杀伤效果就很差。今天李来亨参战后,李国英注意到江陵军的器械好像有些眼熟,很像他与邓名在綦江对垒时川西的装备,不光是铠甲制式相近,就连射上城上来的弩箭好像都是一家制造的。
“总督大人,胡将军请求增援。”一个传令兵匆匆跑来报告道。胡文科负责防御的地段是贺珍在主攻。
看到明军的部署后,李国英判断贺珍是明军比较差的一路:袁宗第的装备不错,刘体纯的装备不错,李来亨是统帅,但是明军总得有些短板吧?李国英猜测贺珍的装备水平应该和党守素差不多——眼前也就是党守素的装备情况还符合李国英的认知水平。
李国英交给胡文科的部队并不多,李国英并不认为贺珍能给重庆造成太大的威胁,但交战没有多久,胡文科就感觉不对劲了。贺珍的士兵有好多种式样的盔甲,但质量却中规中矩,绝对不是夔东军以前那种锈得穿洞的铁甲;同样,贺珍的羽箭也不少,个个有货真价实的铁头,并不是胡文科印象中那种简陋的竹箭。虽然竹箭的种类各式各样,看上去像是好几支绿营部队的产物,但都属于合格品。
贺珍的推进速度相当迅速,胡文科想依靠远程武器大量杀伤明军的计划从一开始就没有丝毫成功的机会。不过胡文科反应速度也很快,他一看到明军快速推进,就马上派人向李国英求援——等明军越过壕沟,攻击城墙后,那就会开始一场消耗战,一旦人力跟不上,很可能就会被明军突破。
听到胡文科的求援后,川陕总督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夔东贼的装备居然比西营还好?胡全才、郎廷佐都是死有余辜啊。”
李国英意识到他出现了严重的判断失误,大大低估了夔东军的战斗力,他转头对孙思克说道:“让一半汉八旗备战吧。”
昨天孙思克曾经主动请战,但现在他听到这句话却不禁愣了一下。昨天明军退兵后,李国英还信心十足地告诉他,十天半个月内明军没可能对重庆构成重大威胁,这段期间汉八旗完全可以养精蓄锐,等到明军疲惫后再作为生力军发起反击,把已经精疲力竭的夔东军统统赶下江去。
“遵命。”孙思克惊讶地呆住了几秒,但他随后反应过来,命令袁佳文弼带着一半数量的汉八旗向城边进发,随时准备登城参战。同时立刻派了两个牛录到胡文科防守的地方去。
……
“刘将军说重庆的城墙没法挖,不过咱得自己试试。”贺珍对部队的进展很满意,他估计自己正面的清军也就是一千多人的样子,而且也不会都是甲士。这点兵力想阻挡几千贺珍部下的推进是根本不可能的。
贺珍把手下将士分成三批,打算轮番攻击城墙进行牵制,同时在自己控制的这段战线上多刨几个洞,如果能炸开一处城墙,那他贺珍就拿下了第一个冲进重庆的大功了:“刘将军肯定又是老毛病犯了,又要试试他的各种怪念头。我们不管他,我们炸开城墙冲进重庆,府库里的东西都是咱家的。”
和明军一样,防守的清军同样采用轮换方法来守卫防线。胡文科看到两个牛录的汉八旗援兵抵达后,就打算让其中一个牛录登城参战,另外一个牛录和预备队的绿营一起在墙后备战。值此危急时刻,汉八旗也不打算讨价还价,二话不说就要加入战团。看到八旗兵这种中央军赶来助战时,胡文科的手下还纷纷发出欢呼声。
不过就在这时李国英的传令兵又赶到了,川陕总督经过再三考虑后,还是下令要尽量拖延汉八旗进入战场的时间。明军攻击的防线大概有两千米长,上万个清军轮番防守,李国英觉得暂时还是不需要八旗兵出动。在命令胡文科谨慎使用八旗部队的同时,李国英还让其他地段的将领都抽调一点人派到胡文科这里来。川陕总督的命令是:只要绿营还有余力,汉八旗就不应该被消耗在防御战中。这些汉八旗只是以防万一的,只有在绿营已经无法阻止明军沿着城墙推进时,汉八旗才可以投入战斗。
在李国英的帅旗下,他正在和孙思克解释自己的部署:“贼人会疲惫,随时都可能露出破绽。这个破绽可大可小,或许出动一千人就能抓住机会,取得胜利,或许三千人都不够多。所以一定要尽可能地积聚一支比较大的军队在手里,这样就容易找到更多的溃敌解围的机会。”
李国英说这番话是因为孙思克刚才又误会了,孙思克以为经过忠县一战,李国英会担心汉八旗又要在关键时刻撂摊子,听了李国英的解释后,孙思克无话可说又退到了一旁,川陕总督也继续观察起战场来。
事关每个人的性命,李国英倒是不怀疑汉八旗的斗志。除了孙思克一伙儿人外,重庆还有四百个满洲驻防八旗。这些满汉八旗军队是营养最好,操练经费最多,忠诚程度最高的清廷中央部队,只要事关他们自己的死活,李国英觉得他们的战斗力还是该在绿营之上。除了这些八旗部队外,李国英手中还有六百名总督标营卫士。从綦江逃回后,一度李国英的标营只剩下二百多人,两年来又恢复了一些,他们和满八旗一样都是重装甲骑;预备队中的最后一千人是李国英精挑细选出来的陕西老兵,由王明德等几个老部下统帅着。
接到李国英的命令后,胡文科只好调整了一下部署,用手头的兵力抵抗贺珍。
……
“贼人在填壕沟!”
一个清军士兵探出了头,观察到李来亨的部队也接近到城前。
“准备投石。”清军军官下达了命令。李国英就在不远的城楼上督战,此地的清军军官必须要好好表现,肯定不能允许壮丁们偷奸耍滑。
因为这里面对着夔东军主帅,所以清军也部署了数量众多的精兵。清兵在墙边储备着更多的木石的同时,大批的弓箭手也整齐地在后排待命。宋梁也是其中之一,他看到不时有斥候从垛口探出脑袋去,观察城前明军的进度,大部分都是迅速地探出头去,环顾一圈马上缩回来报告;但也有运气不好的,就在宋梁的身侧,一个斥候刚刚探出头去,就被一支弩箭迎面射中,宋梁甚至听到了那冰冷的金属射入人脸颊肉中的沉闷一声。
几乎在脸颊中弩的同时,那个斥候的头盔也被另外一支箭射中,被击中的清兵仰天倒下,抽搐了几下就一动不动了。
马上有两个无甲兵走过去,把死去的斥候拖到内侧墙边,然后推下城墙去。
宋梁看到其中一个无甲兵一只手取下了那个斥候的头盔,另一只手扯下了自己头上的帽子,把头盔戴了上去。
“这个头盔不光能救命,有时也能让你送命,刚才这个斥候多半就是因为这个吧……”宋梁在心里默默想着。就在这时军官的命令声传来,打断了宋梁对那个斥候死因的推测。
“弓箭手,上前!”
“喳。”绿营士兵响应的同时,纷纷向墙垛靠上去。宋梁嘴唇动了动,也轻声答应了一声。
刚才军官们已经交代过,对于缓步推进的明军盾墙,清军的弓箭伤害并不大,所以军官要清军把目标对准那些搬运土包或云梯的明军无甲兵。这些目标虽然距离要远一些,但攻击他们更容易取得战果。
所有第一排的弓箭手都靠近了城垛。宋梁心中十分紧张,但也毫不犹豫地大步向前走去,如果在这个时候有什么迟疑,督战的军官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举起钢刀而不是皮鞭。
作为一个参加过几次城市攻防战的老兵,宋梁知道当他们首次出现在墙垛上时,会受到敌军猛烈的箭雨攻击。前面即是墙垛了,宋梁深吸了一口气,迈出了最后一步,他已经站在了一个垛口上,顿时把城外的情况一览无余。似曾相识的大片盾阵像是一个庞大的甲壳虫似的生物,正在壕沟边缘缓缓蠕动。后面是川流不息的明军无甲兵,他们像蚂蚁一样把土包运来,然后就用这些填平壕沟,堆上城墙,让明军踏着土山冲进重庆,把宋梁他们统统杀掉。
宋梁稳稳地张开了弓,瞄准了一个射程范围内、位于明军盾阵后方的敌人,在宋梁瞄准的位置上,有一道明军忙碌的人流,如果他不小心射偏了,还有机会命中其他人。
……
在宋梁的身前不远,劳青岩正把他的弩机举起指向重庆城头。邓名把这些汉阳造的单兵弩配置给他手下的浙兵老兵,而李来亨同样将其交给荆州军中最优秀的射手。弩手是第一批靠近重庆城的明军,他们在盾兵的掩护下,首先和城上的弓箭手进行了一番对射。双方都在盾兵的保护下,所以哪一方都没有取得值得一提的战果。不过通过这种对射,双方都摸清了对方的一些底细。清军考量出了明军的装备,而明军弩手的掩护则保证大队人马能够更快、更安全地靠近城墙。
明军的步兵在向重庆城墙逼近的时候,劳青岩看到城墙上的敌军射手都消失了。新兵对此或许会感到奇怪,但在劳青岩这种老兵眼中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清军发现远程攻击效果不好后,自然会躲在墙垛后面,既隐藏了实力还能避免受到流矢的伤害。
在明军结成盾阵小心翼翼地逼近到壕沟前这一段路上,劳青岩从始至终用弩机瞄准着重庆城头。以往的经验告诉他,当明军开始填壕沟、清除梅花桩的时候,大批敌军的弓箭手就会出现,发起猛烈的攻击。明军所有的弩手和弓手都隐身在步兵的盾阵中,全神贯注地戒备着,准备在清军弓箭手出现的时候给予迎头痛击。
弩手需要极快地做出反应,相对弓手来讲,弩手无疑更有优势,因为他们可以一直保持满弦状态,而弓手显然做不到。不过即便如此,弩手也需要时刻保持着精神高度集中,才能抓住那一瞬即逝的良机。
不过劳青岩却没有能在清军出现的那一瞬间发射,因为他正忙着给他的弩机上弦,刚才重庆城头虽然平静,但不时有鼹鼠一般的清军斥候探出头来观察城下明军的动静——躲在城垛后面,观察、射击的视野很窄,清军无法准确地掌握全局动静。
对于清军的斥候,劳青岩一般是不会攻击的。因为斥候多半是经验丰富的老兵,身手敏捷,如果劳青岩看到目标出现然后再掉转弩箭去瞄准,那时候斥候已经看清了眼前的一切情况,迅速缩回墙后去了。
但刚才有个正前方墙后的敌人犯了一个错误,他的身体伏得不够低,让劳青岩看到一个头盔的尖顶从墙边缘上探出。于是劳青岩就举起弩机,把它锁在头盔尖顶所在的位置上。劳青岩身旁的一个明军弓手,经劳青岩的提示后,也向着那个方向弯弓。
看到那个头盔的尖顶晃悠了一下,作势欲出时,劳青岩就扳动了弩机,铁箭激射而出,在它飞临重庆城墙上时,那个躲在墙后的清军斥候正好探出头来,用脸颊接住了劳青岩的弩箭。而另外一个明军射手的动作稍缓,看到劳青岩的箭射出去后,才跟着开弓,劳青岩看到那支箭好像也命中了目标——新兵就是新兵,劳青岩知道如果没有自己,这个弓手多半要看清了人头才开弓,那么等羽箭飞到时,对方早就又消失在墙后了。
在劳青岩再次举起弩箭的时候,墙垛后的清军已经完成了一轮射击,退了下去。
许多明军被敌军射中,他们迅速被周围的同伴搀扶了下去,这些人也竭力忍住疼痛,一直等到远离战斗部队后才开始大声呼痛。
清军的弓箭手一批批出现在城垛后,他们攻击着那些从事搬运的明军以及威胁巨大的明军弓弩手,而明军也还以颜色,不停地反击城上。
宋梁已经轮换过三次了,他看到军官正指挥着无甲兵在墙垛前预备,并勒令他们探身出去攻击城前的明军。这个命令让宋梁感到宽慰,因为这些人会替射手吸引明军的火力。军官紧接着转身看向弓箭手,宋梁知道马上要部署弓箭手的战术了,而这个战术部署将决定他今天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