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成都通向北方的道路上,从来没有这么多的车辆,从几天前开始,络绎不绝的辎重车就在军队的保护下开往绵竹的方向。
跟着退伍军人一起离开成都的还有携带着工具的修路队。最近,招募修桥补路工人的榜单贴满了成都的大街小巷,这都是官府发出的征募令,征募的条件让很多刚到成都的移民心动。
官府除了和普通东家一样付给工人工资外,更重要的还是积分——根据帝国议会的法令,任何移民到境内的权如同秀才,都要累积拿到二十四分才有权申请拥有完整的公民权:可以当兵、可以成为亭士、本人和子女可以享受教育资源、也可以拥有自己的土地和产业——而在任何一个大商行从事手艺工作,比如铁匠、木匠等关键手艺,每工作一个月就可以得到一分;如果从事一些简单劳动、在小店铺当伙计、或是在农家帮工,每两个月才能拿到一分。
帝国议会还规定了许多加分的规矩,最简单的就是如果有姐妹、女儿嫁给同秀才都可以加分;最有效的就是让老婆参加工作——拥有老婆不加分,但是让老婆出去工作就可以赢得另外一份积分,然后累计到丈夫头上;甚至那些嫁给同秀才的女移民,如果出去工作的话,都可以为她们的兄弟累计一半的积分——邓名一直想提高妇女的地位,不过直到现在,关于女同秀才的提议就和让私人银行付利息一样,大家在邓名面前的时候哼哼哈哈、含糊其辞,但事后都当做耳旁风,妇女依旧被视为她们父亲、兄弟和丈夫的财产。
有加就有减,在移民身份期间娶亲要减分,若是娶妾更是大减特减——不过新来的移民很难找到成亲对象,因为有姐妹的新移民一般都会选择让她们嫁给帝国公民来加速自己的公民权取得速度,至于娶妾更是想都不用想。除此以外,任何违法行为都会导致不同程度的减分。显然,帝国议会觉得既然花了这么大的代价把这些人从东南搬迁到川西,那就一定要让他们全力以赴地为帝国工作一段时间。
在招募修桥补路工人的时候,官府表示所有应招的工人都会得到每月一分的累计,也就是说他们即使没有手艺,也可以和那些急需的工匠以同样的速度积累分数,两年后就可以获得同秀才的身份——如果能在修补工程的队伍中坚持两年的话。早两年成为同秀才,就可以早一些娶亲、开店了,想到这里,很多新移民根本不在乎官府给的工钱比较低,纷纷涌到报名处报名。这两天,不停地有新的修路队被编组完毕,在常备军的带领下踏上通往绵竹之路。
匡太平和战友安逸臣并肩走在春熙路上。店铺的老板一看到他们二人就知道他们是刚刚退伍的士兵,而且看他们在铁匠铺门口东张西望的样子,也不难猜出他们都是选择去北方开荒的退伍兵,口袋里肯定装着满满的补偿金,就纷纷冲他们二人大声吆喝起来。
发行债券这件事已经传遍了整个成都。所有的店铺老板都知道,为了到今年为止服役满两年的数千士兵,帝国政府举债五千万元,专门用来安排他们的退伍后生活问题。
一开始,帝国议会和政府还想着出售多少债券就拨多少款供退伍士兵所用,但保国公认为这样太耽误时间,所以就把五千万债券统统抵押给四川银行;让川行印刷了五千万的欠条出来,将来债券销售所得,则会返还给川行,从而一下子就获得了全部的补偿金。
官府、书院已经开始了连篇累牍的宣传,号召同秀才购买国债,支持帝国建设,帮助退伍军人——这些帝国的保卫者获得美好生活。
“打折的,都是打折的!”老板纷纷向着匡太平和安逸臣他们喊着:“我也就是拿回个本。”
虽然知道今年的退伍士兵只要选择去开荒,就会有很多一次性发放的退伍金,但大部分商家卖给他们的商品却要比卖给普通人的便宜。
安逸臣在这个铁匠铺里认真地挑选着镰刀,匡太平见状提醒他说:“不是说已经给我们运去镰刀了吗?到了地方就可以凭退役证领取。”
“谁知道是不是真有?再说官府运去的是不是好刀?这么重要的东西自己买一把带去也不沉。”安逸臣嘴上回答的同时,还在认真地端详着手中的那把刀。
“说得对呀,咱们这可都是一等一的好刀。”老板看上去也就二十岁出头,他笑眯眯地夸了一会儿自己的货物,然后跑回后面转了一圈,拿了两张纸张出来:“看!我认购的一千元国债。”
匡太平和安逸臣同时抬起头,看了看那张债券。
“多谢,我今天领到的安家费里有一千就是老板借给我的。您借给我钱,让我买您的东西啊。”安逸臣说完,又道了一声谢。现在对债券的宣传铺天盖地,退伍士兵们对购买债券的人也心存感激——宣传工作让邓名私下里有些不满,因为境内认购债券的热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而他本来是想把绝大部分风险转嫁给重庆、武昌、南昌和南京的。
“你们以后不是会纳税、会还给我的嘛。”年轻的铁匠大度地摆摆手,士兵的道谢让他更开心了:“反正存到哪里不是存?藏到铺地下,还怕被老鼠咬了呢。再说……”老板眼睛笑得弯弯起来:“按说该道谢的是我啊,你们从浙江回来,我就娶媳妇了,是个浙江姑娘呢。所以你们在我这买东西,我只收个碳钱、料钱。”
相比官府的宣传,几年来战争的红利让士兵在川西人心目中的地位越来越高。老百姓都深知正是帝国军队的奋战,才让生活变得越来越好。而持续的退伍更让士兵返回到社会中,现在很少有人还认为当兵是件见不得人的事。相反,越来越多的人把服役看成向帝国政府缴纳的一种税:为期两年的血税。
离开这个铁匠铺后,两个士兵又继续沿着春熙路向前走。马行门口也是一伙伙的退伍士兵,大都正在议论他们到底该买骡子、毛驴,还是狠狠心买一匹好马带走。从马行前面走过时,匡太平听到两个退伍士兵在热烈地讨论着:“我们合买一匹马吧,等到了绵竹,一天归你用、一天归我用……”
该买的东西基本都买得差不多了,匡太平和安逸臣各自拖着他们的大包袱来到了春熙路的末端,这里聚集着大批的人,几乎都是刚刚退役的士兵和他们的家人。
“三个人一辆大车,十辆车编一队。”一个身穿黑军服的军人站在高处大喊着。这些车辆和拉车的牲口都是成都供应给退伍士兵的,不过到了地方后,他们需要把车辆还给官吏,并从官吏的手中领取先期运到的种子、农具、帐篷等物品。
“你们的退伍证。”见到安逸臣和匡太平走近后,一个维持秩序的黑衣士兵走上来,对着两人道。
两个士兵都从怀里掏出了证明文书,黑衣军人先接过安逸臣那份匆匆看了一眼。
“去绵竹的。”黑衣人一把将安逸臣拉进了警戒线,把退伍证塞回了他的手里:“拿好了,到绵竹还要凭这个证领家什。”
在黑衣军人转过身来的时候,匡太平也把自己的那张退伍证递了上去。这些黑衣军人的军服和保国公近卫的军服很相似,不过领章不同,他们是刚刚结束训练,第一批成立的宪兵部队,从两天前开始工作,安置移民是这支部队执行的第一个任务。
“去江油的。”宪兵把匡太平也拽进了圈内,然后给他们指了一下,喊道:“向前走,绵竹人去找你那个亭的车队。去江油的,去最靠北的那些车那边,有专门的安排。”
“绵竹七亭,是去绵竹七亭吗?有去绵竹七亭的吗?”安逸臣边走边问,他遇到或多或少的一队队人群,每次安逸臣发问的时候,那些陌生的脸就一起冲他望过来,但听到后面就纷纷摇头:
“不是。”
“我们是五亭。”
“我们在等三亭的人。”
又向前走了一段路,安逸臣已经把问话缩减为两个字:“七亭?七亭?”
“七亭?!”侧前方突然炸开一声雷鸣般的响声,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从一群人中跳了出来,伸手拦住了安逸臣:“你说你是去七亭的?”
“是。”
“太好了!”大汉一把拉住安逸臣的手臂,转身冲着后面的一群人嚷起来,那都是他刚刚结识的伙伴:“又来了一个去七亭的!”
“我们的人齐了。宪兵!宪兵!”欢呼过后,这一大群安逸臣未来的邻居们齐声喊起来。安逸臣赶紧往周围打量一下,其中大都是和安逸臣一样身强力壮的汉子,但也有几个妇女,有一个妇女还抱着个孩子。
“人齐了吗?”不远处一个黑衣士兵听到喊声跑过来,飞快地数了一遍人头,点点头:“没错。”
“都是去七亭的啊?”在车队出发前,宪兵进行最后一次确认:“绵竹那里的亭可比都府这里大得多,离得远着呐,中间也没有路,千万别弄错了。看好了自己的退伍信,确实都是去七亭的,对吧?”
宪兵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见众人逐个点头后,用力一挥手,命令车队出发:“走吧!”
“再见了,弟兄!”安逸臣冲着匡太平拼命地挥手。
“后会有期!”匡太平也大喊着道别,目送战友的身影远去,直到消失不见。
离开成都后,安逸臣坐在颠簸的驴车上,一直回头望着成都。另一个同伴也抱着手臂和安逸臣一起回头望。良久,同伴轻声问安逸臣:“你那弟兄是三百五十亩?”
“嗯。”安逸臣点点头。
为数不多的人挺身前往江油,匡太平是其中之一,他们都得到了“三百五十亩”这样一个绰号。
匡太平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离开军队后,他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被切断了社会联系,一起退伍的战友们一个接着一个离开,各奔东西,今天,最后一个熟识也是关系最好的朋友安逸臣也分手了。
前去绵竹的退伍士兵们还在互相招呼着,匡太平缓过神来,弯下腰,又拾起他那鼓囊囊的大包袱扛上了肩,拔足向宪兵早先指给他的地方走去。这时匡太平突然有一丝后悔,怀疑自己选择去江油附近定居是不是一个错误,如果和大部分退伍的同伴一样选择绵竹的话,那刚才他就可以和战友一起乘车离开了。
缓步走到兵站的尽头,又是一个黑衣宪兵迎接上来,上下打量了匡太平一遍:“去江油那边的吗?”
“是的。”匡太平点点头,把包袱又一次从肩膀上卸了下来。
“姓名,军衔。”宪兵一边伸出手要退伍证明,一边询问道。
“匡太平,中士,长官。”匡太平大声答道,既然退伍了,那对面的宪兵军衔再低也比自己高了吧?
“不敢当,要是你没退役,我该喊你官长的。”宪兵答道。他把身份证明仔细地核对了一遍,在把它还给匡太平的时候还立正敬礼,向这个退伍的常备军士官奉上他的私人尊敬:“官长。”
江油属于龙安府,距离它不远的梓潼就已经属于保宁府的地界。江油与川北重镇保宁、广元类似等边三角形的三个角,它到这两地的距离比到成都还要近得多。现在龙安府已经完全废弃了,全府都见不到人类活动的迹象,恢复对此地的控制不仅可以为成都府预警,还可以成为将来明军的进攻桥头堡,方便川西明军出剑阁,攻击广元、保宁,彻底切断嘉陵江航运——早在第一次重庆会战时,邓名就曾经这么吓唬李国英。但那时双方都知道明军如果真进行这样的行动,将会是一场不成功、便成仁的进攻;不过等明军在江油有了居民后,对嘉陵江的威胁就不再是空话而是实实在在的了,而且明军进攻的时间也能大大延长,即使失败也不用担心退路。
因为江油如此重要而环境又是这样的恶劣,所以志愿去江油的退伍兵为数不多,在一万多个退伍士兵中有近七千人接受了补偿协议,但只有三百人选择了江油,差不多是这批退伍兵中最胆大、技艺过人的一类。对于这些志愿去江油的人,帝国政府还进行了再三的审核,最后拒绝了其中一百余人的申请,婉言劝说他们选择更靠近成都的地区定居。
而匡太平就属于通过考核的一百九十余个人之一,他们将成为帝国向龙安、保宁地区的第一批移民——最开始都府还有人主张先在江油驻军,然后再视情况安置移民,但邓名不同意这个步骤。即使是一支小部队,孤悬在龙安、保宁地区,也会给成都增加沉重的后勤负担;而且这支部队的目的还非常不明确,明军现在并没有出剑阁北伐的意愿,在这个方向上受到的威胁也不大,常备军放在这里除了起到一个岗哨的作用就再无用处,说不定随着时间的推移还会向屯垦部队蜕化。而且邓名坚持认为,单单驻扎军队并不能称为国土,至少不是正常的国土,只有国民在上面生活、居住,才能称为领地,让政权在这片土地上扎下根。
这批移民将成为川西集团在北方的眼睛,他们的开拓会让随后的移民变得更安全,因此不但人员精挑细选,帝国政府也投入了大量的资源,保证他们能够在当地立足,并尽快获得粮食自给的能力。
宪兵帮助匡太平提着他的包袱,一起来到给江油移民准备的休息处。那里只坐着三条大汉,见到匡太平后三个人都迎接了上来。
“司马求道!”走在最前边的大汉向匡太平伸出了手,看上去他比匡太平还要年长几岁,腰两侧各挂着一把短剑:“前一等兵。”
由于邓名的示范作用,握手礼在川军中也流行起来,会做出这个动作的人十有八九都是退伍兵。
匡太平紧紧地握了一下送过来的手,报出自己的性命和军衔,两外两个人也上前报出家门,他们一个是二等兵,一个是中士。和匡太平一样,他们都立过多次战功,有勋章和褒奖,而且都会骑马。
“国公给你们订好的战马已经派军队运去了,到了江油后你们可以向宪兵领取。还有,给你们的牛和其他的东西都会在这两天送过去。”等他们互相认识后,宪兵简要介绍了一下情况,并再次确认道:“你们真的立刻就走吗?确定不需要接受更多的训练了?”
“不需要了。”四个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对于这些去江油的移民,邓名还安排了常备军教官对他们进行了移民前的最后培训,内容当然不是如何种地,而是如何赶车,如何使用火铳、制造弹丸,不过若是移民已经掌握必要的技巧,也可以不参加培训课程。
“嗯,你们是第二批启程的,昨天中午已经有五个人结伙儿出发了。”宪兵抬头看了看天色:“等到午时,如果没有人再来,你们就结伴走吧。下午再来人,就让他等明天那队。”
每个人都领到了一辆配了一匹挽马的车,两外三个人帮匡太平把他的包袱抬上了车。
“好沉啊,你这是多少把刀剑?”司马求道笑着问道。
“两把剑,三把大刀,两把马刀,还有盔甲……”川军一次次东征西讨,现在大刀、长矛在川西非常富裕,就是盔甲也不是稀罕东西。匡太平一边说,一边把包袱解开,把武器放在自己的车上。他一边装车一边顺手点了点已经放上车的东西:帐篷、被褥、柴火、路上吃的米面,还有柴刀。他满意地点点头,继续摆放他的武器:一杆火枪、又是一杆、接着是第三杆,还有一盒弹丸和一小桶火药。
“缅甸货吗?”司马求看着这三杆火枪问道。
“是啊。”匡太平再次点点头。他把全部的安家费都用来购买武器了。邓名从缅甸回来的时候带来了几千杆西式的火铳,交给铁器行代售,现在就属这种火铳便宜、质量又好,匡太平一口气就买了三杆。
把武器在车上摆放整齐,给它们盖上布、捆好绳子,匡太平轻轻吁了一口气,接下来就是等待,午时一到就可以出发了。宪兵说,通往江油的道路上斥候都标注了路标,而且还会有游骑巡逻修补——邓名希望以后不断有退伍人员沿着这条路奔赴北方,把川北彻底掌握在帝国的手中。
“都出来吧。”一个同伴在大声招呼着,接着就有四个青年女子走出来,其中一个率先走到了那个招呼她们的大汉身边。那个汉子指着匡太平对他妻子介绍道:“这是匡大哥,我们以后的邻居。”
“怎么选了江油?”见匡太平已经收拾妥当,另外一个同伴问道。他身边也靠过来一个女子——这是他的妻子,是他用安家费从征缅人那里讨来的缅甸姑娘,汉语还很不熟练。
“为了三百五十亩地呗。”匡太平不假思索地答道。他看到有另外两个女子一左一右地站在司马求道的身边,不禁在心里赞了一声:这个好运的家伙。
“不知道平地多不多?”第一个走过来的女子有些忧虑地说道。
“地不错,平地不少,听说还有河,我们到了先在河边定居。林子里都是动物,有肉吃,河里还有鱼。”匡太平立刻答道。
“匡兄去过江油?”另外三个人眼睛顿时都亮了。他们三个人一个是湖北人、一个是江西人,司马求道本是江南的安庆府人,都对江油那里的事情一无所知。
“去过。”匡太平说话比较简练,对方不追问他一般不喜欢主动解释。
“匡兄的口音听着不像川人啊。”司马求道有些疑惑地问道,不过他对自己的判断也不是很有把握:“匡兄以前是王参议员的手下吗?”
司马求道口中的王参议员就是以前驻扎在江油的明军将领。
“还是和李参议员路过的时候见过?”另外一个大汉问道。这个人指的是以前驻扎在剑阁的明军将领。邓名曾经用疲兵之计拖垮了高明瞻,整个战斗的经过在川军中广为流传。
这两个人问话的时候,心中都有些奇怪,现在成都周围最好的店铺、最大的商行,几乎都是这些老川军在经营,很难想象一个老川军居然会去江油开荒,而且这个老川军看上去居然还没有成亲,还是孤身一人。
“我没有见过王参议员或是李参议员。”匡太平这次摇头了:“上次我跟着高巡抚过江油的时候,他们都已经跑回都府了。”
三条大汉愕然片刻,突然一起狂笑起来,司马求道更是笑得眼泪都溅出来了,还拼命地拍自己的大腿:“兄弟,听说那次你们饿得好惨啊。”
匡太平没有吭声,只是微微点头。
位于司马求道左边的妇女大概是他的大老婆,她笑得靠在丈夫的肩膀上。而右边看上去更年轻的妇女大概是小老婆,只是抿着嘴低头笑。匡太平环顾众人的时候,和司马求道的小老婆眼神对了一下,对方迅速把头垂下了,而匡太平也马上将视线挪开。
“这个贼好运的家伙。”匡太平在心里又说了一声。
“哦,对。”止住笑后,司马求道指着左边的女人介绍道:“这是我婆娘。”紧接着又向右边的那个女子头上点了点:“这个是我妹!”
“嫂子。”匡天平感到自己的心脏好像突然跳了两跳,他向两个女人行礼后,身体不自觉地偏转了一些,本来正朝着司马求道的脚尖,无意间指向了司马求道的妹妹:“妹子。”
四川人很少人有妹妹,就算有,一般也都早早嫁出去了。
正在匡太平心中瞎猜的时候,司马求道又补充了一句:“妻妹。”
“哦。”匡太平又轻轻调整了一下身体的姿态,再次彻底面向司马求道,刚在那个姑娘身上徘徊了两下的目光也收回来,定在司马求道的那张方脸上——妻妹不是亲妹,小姨子最后也嫁给姐夫的现象很正常,这也能解释为何一个挺好看的小姑娘,居然会在四川这个光棍遍地的地方还没找到婆家。
“她们俩的大哥是浙江人,在杭州之战的时候救过我一命。等到千辛万苦到了武昌,生了场病,人就没了,临走前把她们俩托给我了,还让我给这个小丫头找个好人家。可是时间太紧,又不放心她一个人孤身留在都府,就说先跟我和她姐去江油,到那里再给她找,亲戚离得近也有个照应。”司马求道语速很快,不等别人问就把前因后果全吐露出来了。
“哦。”匡太平又把目光移动到了那个小姑娘身上。原来是浙江来的新移民,这就难怪了,他的靴尖不知不觉又开始偏向司马求道的妻妹。
“嗯,我那次真是饿得挺惨。”匡太平很罕见地主动开口,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的故事:“在山里晃悠了十几天,冻得死去活来的,好几个牛一样壮的兄弟都没扛过去……被提督抓住的时候——那时国公还叫提督——我除了嘴和右手的几根指头,其他地方都不会动了……我记得很清楚,往我嘴里塞了一个热气腾腾的大馒头,后来还给我一碗菜汤,我一口咬住那个馒头的时候,眼泪都快出来了——西方极乐世界,大概就是这个滋味的吧。”
三男四女都笑得前仰后合。匡太平抽冷看了司马求道的妻妹一眼,只见姑娘笑得双眼眯成了两条线,捂着嘴尽量不发出声音,都忘记了避开匡太平的注视。
“午时到了。”宪兵叫到。
“出发了!”司马求道把他妻子和妻妹都扶上了他那辆车:“等到了江油,再给我们好好讲讲吧。”
……
这几个同伴每天宿营后,就围在篝火前攀谈,直到被蚊子和睡意赶回各自的帐篷中去。所以没等走到江油,匡太平就把自己到四川的经历原原本本地告诉给了同伴们。
“来四川之前,高巡抚说等拿下了都府,就赏给我们土地。当时我想着:好,我见男人就杀,见女人就抢……”匡太平说出这话后感觉有些有不妥,瞥了一眼司马求道的小姨妹,果然从对方脸上看到一些畏惧之色,他咳嗽了一声略过接下来的心理描述:“不过咱被提督制住了。那时大伙儿又冻又饿,简直和鬼差不多。提督也没有甄别披甲兵、无甲兵,反正也没法甄别了,的盔甲、大刀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和那些背粮食的辅兵一点分别没有。被送到都府后呆了几个月,听人说高巡抚被放回去了,李国英、赵良栋被提督杀得惨败,又抓回来了两万人……等到了高邮湖的时候,我就是军中的负粮兵了,我对着鞑子皇帝的大营射了十几箭呢!”
周围的同伴都静静地听着匡太平的故事,他是这几个人中唯一一个参加过高邮湖之战的。
“鞑子的狗皇帝突围的时候,我正好站在前排。我一看不对啊,这些家伙要跑!就拾起一根棍子冲上前去……”匡太平从听众眼中看到了崇敬之色,自然司马求道的小姨妹也是一个。那次匡太平负了重伤,不过也因此得到了表彰,被提拔为战兵:“伤得太重了,提督想给咱花钱讨婆娘,可咱都没这个福气。一直回到了四川,才能拄着拐杖走路,后来用发给的赏金买了匹马。”
“马呢?”司马求道问道。
“交给官府了,他们说帮我运过去。等到了江油,加上这匹拉车的马,我就能有三匹马,开荒肯定比你们快得多。”匡太平忍不住开始炫富:“这么多马我一个人可用不过来啊,你们要是想用,我可以借给你们。”
最近一次明军东征江南,匡太平又跟着部队去了。不过这次战争的收益是数十万新移民,军队已经无力再给战兵成亲或是发下大笔的奖金了,匡太平也完成了服役年限。
其他的人都打着哈欠去睡觉了,匡太平一手握着刀,一手扒拉着篝火守夜。
片刻后,三个男同伴的鼾声如雷鸣般地响起。匡太平是今晚轮流守夜的第一个人,他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听到身旁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回头望了一眼,是司马求道的小姨妹轻轻走来。
女孩子坐到了篝火旁边,用细细的声音吐了三个字:“睡不着。”
匡太平看了一眼四周,对女孩说道:“蚊子太多了,别在外面呆着,去我的帐篷里躲躲吧。等你姐夫一会儿起来替我的时候,你再回去。”
“那你还呆在外面呢。”
“狼来了怎么办?”匡太平反问道,这句话后两人就陷入了沉默。
无论是以往在军中,还是在几个新认识的同伴、未来的邻居面前,匡太平都始终保持着硬汉的形象。他跟着高明瞻来四川,就是来杀人、来升官发财的;在高邮湖看到御前侍卫突围,他虽然没有盔甲却勇敢地扑上去阻拦,是为了富贵险中求;在后来的历次作战中不顾一切地拼命,也是为了升官、为了褒奖、为了勋章,而且他也确实如愿以偿了;甚至就连这次报名去江油也有一个原因:为了那三百五十亩地;急匆匆地出发当然也是为了抢先圈一块好地。
其实匡太平内心还有其他的原因,只是他不愿意把这些宣诸于口,他认为说得太多了会显得他多愁善感,好似一个婆娘。
“其实,我并不是为了三百五十亩地才来江油的。”现在身边只有司马求道的小姨妹一个人,匡太平发现自己并不愿意让这个姑娘认为自己只是个穷凶极恶的人,好像一切行动都只是为了获得赏赐。
“那匡大哥为什么要来江油?”在匡太平打破沉默后,女孩迅速地反问道。
匡太平没有把理由说出来。他被邓名抓回成都的时候,本以为会成为奴隶,辛苦地劳作直到悲惨死去。如果他是胜利者的话,是一定会这样对待被俘的川军士兵的。但川军并没有如他所想;后来参加东征的时候,匡太平作为辅兵从来没有收到过虐待,他若是提出什么要求,长官也会酌情考虑;高邮湖一战听说鞑子皇帝要投降时,匡太平发自内心地为明军的胜利感到高兴,所以察觉到战场发生异常后不假思索地上前参战;在重伤养病期间,匡太平得到很好的照料;回到成都后,按照邓名的优惠政策他买到了一匹马,让他可以得意洋洋地骑着马在春熙路上炫耀——他享受到了明军士兵一切应有的待遇,从来没有因为他是跟着高明瞻来的陕西绿营披甲而受到歧视。
这次东征江南归来后,匡太平觉得自己这样一副好身手,完全可以替帝国开拓边疆,可以在江油监视保宁府的清兵,保证那些去绵竹的战友的安全。至于三百五十亩土地的补偿,确实很打动人,但绝对不是匡太平做出这个选择的唯一理由。
不过这些话匡太平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尽管他不愿意身边这个姑娘误会自己是个唯利是图的人,但他还是感觉这些心思似乎有点婆婆妈妈,有损自己的阳刚之气。所以最后匡太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这个帝国,待我不错。”
女孩嗯了一声,没有更多的问题。
在这个帝国中,匡太平不但有同秀才的身份,不用向官员磕头,而且还受到尊敬,宪兵会因为他过去的军衔向他敬礼,铁匠铺的老板会因为他曾经为国效力而真诚地感谢他,一同赶路的同伴也会钦佩他的勇敢事迹。他不但拥有大片自己的土地,甚至还可能得到一个自己的家。
“我有三匹马。”匡太平又侧头看了看篝火旁的姑娘,挪了挪身体,向女孩凑近了一些,小声在她耳边说起来:“你姐夫到了那边只有两匹马。他现在这匹拉车的马要拉三个人,会把他的马累坏了的。你看,我的车上只有我一个人,要不,从明天开始你就坐我的车吧,让你姐夫省省马力,怎么样?”
女孩没有躲避开,而是一动不动地听着,在火光的一闪一闪照耀下低垂着眼睛。
“你明天去和我姐夫说吧。”姑娘飞快地答了一句,似乎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然后飞快地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