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老农民们活着都不容易,他们全部的智慧和能力都要用在生存上,除了生存之外的其他事情,都是次要的。
比如年龄。
而且年龄这个东西记起来也确实不方便。
尤其这个王朝的年号纪年法也是随着皇帝的更换和自我意愿经常变更,指望一户不识字且缺少记录能力的农民家庭知道家中成员的准确年龄,确实不容易。
不过也没关系,周谦随行带着能看齿龄的老医生,也算是这个时代的人们所发展出来的智慧手段。
“张老,你来先看看齿龄吧……嗯,先免徭役两年,两年之内啊,你们一家人不用服徭役了,知道吗?等我把你们的情况通报上去,县府会有记录,不会来找你们做徭役,如果有人来询问你们,就把这个竹片给他们看,懂了吗?”
周谦将一片州府颁发的免徭役竹简递给了那个老实巴交一个字不敢说的黑瘦男人,男人接过这片竹简,左看看,右看看,面露喜色。
“真的?两年都不用服役了?”
“当然是真的。”
周谦笑道:“这是咱们州府刘使君的新政策,你们家里有两个孩子,可以免两年徭役,要是三个,可以免五年徭役呢!等于五年之内,你们一家都不用派人去服役了。”
“五年啊?”
农家夫妇互相看了看,都面露惊叹之色,很显然不曾想到家里这两个赔钱货居然还能有带来利益的时候。
那……
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是不是可以考虑多生几个?
反正官府给好处,生得多拿得多,对吧?
这黑瘦男人和同样黑瘦的女人开始琢磨起了生孩子的事情。
张老医生这个时候也看完了齿龄,把两个孩子的大概年龄告诉了周谦。
“大者不过六岁,小者三岁是吧?嗯,那还没到缴纳口赋的时候,先记上,做好登记。”
周谦在自己的档案册上记了一笔,然后看着农家夫妇,缓缓道:“再过一年,会有州府的人来给你们做登记,到时候就会把你们这个大孩子的口赋给缴纳了,你们不用担心口赋的问题,懂吗?”
农家夫妇听了周谦的话,面露疑惑之色。
周谦以为他们没听懂,就再给他们解释。
但是还没等他开口,男人便小心翼翼的告诉他,他们已经开始缴纳口赋了,大儿子已经缴纳两年了,小女儿也缴纳一年了。
周谦愣了愣。
“什么?你们已经开始缴纳口赋了?怎么可能?朝廷规定的是七岁才开始缴纳口赋,你们这根本不到七岁啊!还是情况有误?张老,你确定他们的年龄吗?”
一旁的张老医生也面露疑惑之色。
“不会有错啊,幼童恒牙于六岁左右开始萌出,十四长齐,您看,这幼童还没有恒牙呢,根本不到六岁,最多五岁。”
张老医生把稍大一些的男孩子的嘴巴掰开,让周谦往里头瞧。
周谦不知道这些专业知识,但是看着那孩子根本没有长齐牙的情况,差不多也知道了这里头有猫腻。
仔细想想,很多农户根本无法完全确定自家孩子的年龄,甚至自己的年龄也未必能弄得清楚,官府在这些事情上有绝对的操纵权和决定权。
所以在以年龄为界定标准的口赋和算赋问题上,地方官府的自由权限太大,有良心的官员还好说,没良心的就想着捞钱的人也大有人才。
这里头一定有重大问题!
这样一想,周谦的心脏开始加速跳动了。
这搞不好就是一个大功劳啊!这一波要是能扯下一批贪赃枉法的混蛋,立功一定不小,对前途大有裨益!
于是周谦找来了同行的安定郡高平县县长扶泽,把事情说了一下。
扶泽当时就开始额头冒汗了。
“这……周从事,我……”
周谦用微妙的眼神看着扶泽。
“扶县长,我也不是想故意找你麻烦,但是……这孩子两年前就开始缴纳口赋了?他连恒牙都没有长出来,却从两年前就开始缴纳口赋了?这孩子今年有九岁?”
周谦把一个满脸鼻涕泡的小豆丁往扶泽面前一放。
扶泽看了看这小家伙,咽了口唾沫。
“或许吧,农家子没什么吃的,常常饿肚子,长得瘦弱矮小也是正常的事情,这样子是九岁,也不奇怪吧?”
“这是九岁?!”
周谦伸手一指那孩子,怒道:“我是瞎子还是你是瞎子?身长能骗人,牙齿能骗人吗?睁着眼睛说瞎话,扶县长,你病得很重啊!看来你的瞎病我是治不了了,该由刘使君来治疗你的瞎病!”
扶泽身子一僵,差点没直接摔倒在地。
周谦认定高平县在民众口赋和算赋征收的问题上有巨大问题存在,于是把消息告诉了安定郡守夏侯惇。
夏侯惇得到消息之后,立刻派人拿住了扶泽,让周谦带着扶泽一起赶回了冀县。
回到冀县之后,周谦把具体消息告诉了刘备,顺便说了一下自己的推测,即整个凉州范围内的官府,涉及到口赋征收这方面的,都有重大问题。
必须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刘备坐在上首,听完周谦的汇报之后,沉默了一阵子,把目光投向了在一旁跪着瑟瑟发抖的扶泽。
“扶县长,这样的情况,你知道吗?”
“我……使君,我……我……”
“知道,或者不知道,说实话,否则我会很生气。”
刘备面无表情,语气平静。
可他越是如此,扶泽就越是恐惧。
“我……略知道一些,但是!但是使君,这不是我一个人一个县的事情,而是整个……整个郡,整个州!全大汉!都是如此啊!普通庶民大多数不知年岁,年岁几何全靠官府确定,这……这不是我一个人做的事情啊!”
扶泽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直至涕泗横流。
刘备平淡的看着他。
“这么说,你知道,却不告诉我?”
“我……我……您也没说您要知道这些事情啊!我以为您是知道的,只是不说而已,我真的不是有意要欺瞒您啊!这个事情知道的人很多,很多的!”
扶泽看上去很是崩溃。
刘备笑了笑。
“你应该知道,拿下一个太守对我而言也只是区区小事,更何况你一个小县县长,我就算杀了你,也不会有任何人追究我的责任,甚至不知道你是我杀的。”
扶泽不说话了,只是浑身发抖,恐惧到了极点。
“把你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我,一点都不要漏下,全部,我要知道全部,否则,你的家人就可以给你准备后事了。”
看着面色平静的刘备,扶泽知道,自己是无法违背他的命令的。
于是扶泽就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都说了一遍,包括多年来历任县官县吏是怎么操纵口赋和算赋缴纳的情况并且从中渔利的事情,以及他所知道的关于郡中其他一些县的事情。
他不敢有任何隐瞒,该说的全都说了,听到的一些传闻都给说了。
刘备让周谦把这些事情都给记录一下,然后把扶泽下狱。